第一章 雷纹
蓬莱山的夜来得极早。
柳如烟蜷在万松崖边的老松枝上,蛇尾缠着半截断裂的紫藤。山风卷着咸湿的海雾掠过她耳际,将崖下的人间灯火揉成模糊的星子。她望着自己泛着幽蓝的蛇鳞,喉间泛起苦涩——三日后便是化龙劫,若能渡过雷火,她便要褪去蛇身,首上九霄做那逍遥真仙。可此刻她摸着心口处隐隐作痛的位置,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苏厉说的话:"阿烟,你说神仙是不是都不长记性?"
那年她刚化人形不久,在镐京的酒肆里撞见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他倚着朱漆廊柱,执酒盏的手指修长如玉,抬眼时眉峰像被剑削过的远山,连酒液沾在唇角都像是画上去的。
"小娘子可是迷路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春溪撞碎山石,"这酒肆的桂花酿最是甘醇,要尝尝么?"
她那时还不会掩饰妖气,蛇信子在舌尖轻轻一吐,便闻见他身上有松墨香混着淡淡血腥气——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他前夜在演武场练剑时划破的手掌。
"我姓苏,单名一个厉。"他将酒盏推到她面前,袖角扫过她手背,"若不嫌弃,陪我喝一杯?"
那是她第一次喝人间烈酒。辛辣顺着喉管烧进胃里,却让他眼底的星光更亮了。他教她认酒坛上的朱砂印,说"女儿红"要埋在桃树下等女儿出嫁,说"屠苏酒"要在大年初一饮尽才能驱邪;她则歪头看他,看他用剑鞘挑起盘里最后一块桂花糕,说:"这糕要等桂花开足三百六十天,晒足七七西十九遍太阳,才够甜。"
"那得等多久?"她问,蛇尾在桌下悄悄缠住他的脚踝——她原是昆仑九幽潭的守渊青蛇,五百年修行才化得人形,连蛇尾都藏得不够熟练。
苏厉低头瞥了眼缠在脚踝上的凉滑蛇尾,耳尖泛起薄红:"我...我替你守着。"
后来的日子像浸在蜜里。他带她去看长安城的灯市,说"火树银花合"是诗里写的;带她去终南山采野菊,说"采菊东篱下"要配上青瓷碗才有趣;甚至在某个落雪的夜晚,他裹着她缩在暖阁里,用冻红的手指在窗纸上画梅,说:"阿烟,你看这梅花像不像你?"
她当然像梅花。青蛇鳞片泛着冷白,眼尾却挑着抹嫣红,像雪地里落的红梅。可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修行千年的蛇妖——首到那夜他在演武场被同门围住。
"苏厉!你竟敢私通妖类!"大师兄的玄铁剑指向他心口,"鬼谷子师伯说过,我等修的是纵横之道,岂能与妖邪为伍?"
她藏在廊柱后,蛇尾绷得几乎要断。她看见苏厉的嘴角渗出血,却仍在笑:"师兄可曾见过妖邪会为救人挡雷?"
那夜她本在云端看他练剑,忽觉心口剧痛——是雷劫的先兆。原来人间修士渡劫时,天地会先示警。可她还没来得及躲进深潭,九道天雷便劈了下来。她在雷雨里翻滚,鳞片被劈得片片剥落,却在最后一刻看见苏厉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替她挡下最后一道雷。
"阿烟!"他倒在焦土里,怀里还攥着半块没送出去的桂花糕,"我就知道...你会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夜他本在鬼谷洞替她求情。鬼谷子举着玄铁剑,剑尖挑着他腰间的玉珏:"你若再护着她,便逐出师门。"他却将玉珏摔在地上:"师父可知,她是西王母座下的守渊青蛇?若她动了情,人间便要遭雷劫,蓬莱山亦会被掀翻!"
她躲在云头听着,蛇尾缠得自己生疼。原来西王母早就在她心口种了咒——若她动了凡心,便要受万劫灼身之苦;而他,会替她承受雷劫反噬。
"阿烟,你看。"苏厉在她怀里醒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我就说这糕要配酒才好吃...可惜我没找到酒..."
她哭着替他擦去脸上的血,他却笑:"阿烟,若有来生,我定要提前备好桂花酿,在檐下等你。"
后来的五百年,她每年中秋都去镐京的酒肆买桂花酿。酒肆换了七任老板,只有柜台后的老妇人总说:"从前有个月白衫子的公子,每年都来买十坛桂花酿,说要留着等个穿青衫的小娘子。"
她摸着心口的蛇鳞,那里永远留着苏厉的血。五百年前他为她挡雷时,蛇鳞被雷火灼得粉碎,西王母的咒便顺着伤口渗进了她的仙骨。如今她要渡化龙劫,可若仙骨碎了,雷火便会顺着她的血脉烧尽所有修为——包括她藏在骨血里的,关于苏厉的记忆。
"阿烟!"
熟悉的唤声惊碎回忆。她转头望去,邱莹莹捧着青瓷碗从竹屋里跑来,发间的木簪歪了,碗里浮着半朵将开未开的优昙花:"方才山下来的樵夫说,人间又起了战火,鬼谷子的徒众都被召去军帐了。"
柳如烟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原是昆仑山九幽潭的青蛇,五百年前化作人形游历人间,在镐京的酒肆里遇见了穿月白锦袍的公子。那人倚着朱漆廊柱,执酒盏的手指修长如玉,抬眼时眉峰像被剑削过的远山——正是鬼谷子座下大弟子苏厉。
"阿烟你看。"那时苏厉指着天上的雁阵笑,"它们每年秋天往南飞,春天再回来,多好。不像我们,聚散总没个准头。"他说这话时,柳如烟的蛇尾正缠在他脚踝上,凉得他轻呼一声,却反手将她抱进怀里,"若真有来生,我定要提前备好桂花酿,在檐下等你。"
可如今桂花酿还未酿成,苏厉的命数却己碎成了渣。
三个月前,柳如烟在蓬莱镜湖里窥见天机。镜面映着人间,苏厉跪在鬼谷洞前,白发苍苍的鬼谷子举着玄铁剑,剑尖挑着他腰间的玉珏:"你私通妖类,坏我门规,当逐出师门。"苏厉的嘴角渗着血,却仍在笑:"师父可知,那妖物为救我,替我挡了九道天雷?她的蛇鳞至今还嵌在我心口。"
鬼谷子的剑颤得几乎握不住:"你可知她是西王母座下的守渊青蛇?若她动了情,人间便要遭雷劫,蓬莱山亦会被掀翻!"
镜湖突然翻涌,柳如烟的倒影里,自己的蛇尾正渗出黑血。原来当年苏厉为她挡的那道雷,劈断的不只是天火,更是她护体仙骨。西王母的咒,早就在她心动那刻下了。
"阿烟,你在发抖。"邱莹莹的手抚上她的肩,"昨日我去山下采药,见着苏公子了。他跪在蓬莱山脚,怀里抱着个破布包,里面全是晒干的野菊——说是你从前最爱的。"
柳如烟猛地站起身,蛇尾扫落了满树的桃花。她想起三日前在人间游荡时,看见苏厉跪在破庙前,额头上烫着"妖邪"二字,孩童们用石子砸他的背,他却只是把怀里的野菊往更紧里拢了拢。有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说:"这后生可怜,原是读书种子,偏要跟着什么鬼谷子学什么纵横术,如今被赶出门,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我要下山。"柳如烟扯下颈间的青玉簪,那是苏厉用鬼谷洞前的寒玉磨的,"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阿烟!"邱莹莹抓住她的手腕,"你忘了西王母的咒?你若现原形,他会看见你身上的蛇鳞——"
"那我便让他看看。"柳如烟的指尖抚过自己的眉骨,那里曾落过苏厉的吻,"让他看看,他的阿烟为了他,连仙骨都碎了,如今不过是个将死的妖。"
山脚下的破庙飘着霉味,苏厉正用枯枝拨弄灶里的火。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时眼里的光灭了又亮,像被风吹灭又重新点燃的残烛:"阿烟?"
柳如烟的蛇尾不受控制地从裙裾下钻出来,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湿痕。苏厉却笑了,踉跄着扑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尾尖:"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
他的手比记忆中更凉,柳如烟这才发现,他的袖口破了老大一个洞,露出里面青灰色的中衣——那是她当年用蛇蜕给他织的,针脚歪歪扭扭,他还宝贝似的穿了三年。
"阿烟,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我在长安城找了三个月,终于寻着你说的那种糖渍桂花。他们说,这糕要配酒才好吃......"
柳如烟的眼泪砸在桂花糕上,咸涩的味道混着甜腻的桂香。她想起苏厉第一次给她吃桂花糕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他说:"这糕要等桂花开足三百六十天,晒足七七西十九遍太阳,才够甜。"后来她才知道,为了这几块糕,他在桂树下守了整整三年,连鬼谷子的责骂都顾不得。
"阿厉。"她捧住他的脸,"跟我走,我们去海外仙山,我教你御剑,教你长生......"
"长生有什么好?"苏厉打断她,拇指抹去她的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
破庙外的天空突然暗下来。柳如烟感觉到体内的雷纹在灼烧,西王母的咒开始发作,她的蛇鳞正一片片剥落,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皮肉。苏厉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将她搂得更紧:"阿烟,你上次说想看海上日出,等雨停了,我陪你去看......"
雷声响彻云霄时,邱莹莹冲进破庙,手里举着蓬莱山的镇山玉符:"阿烟,快走!西王母的雷部到了,他们要毁了这里!"
柳如烟却笑着摇头。她看见雷火从云层里劈下来,苏厉的眼睛亮得像星子:"阿烟,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有雷劫......"
"不!"柳如烟尖叫着扑过去,蛇尾缠上苏厉的腰,将他护在身下。雷火烧穿她的鳞片,烫得她浑身发抖,可她听见苏厉在她耳边说:"阿烟,别怕,我不疼。"
其实她知道,他在疼。她感觉到他的血渗进她的蛇鳞,温热的,像当年他替她挡雷时那样。
最后一刻,柳如烟看见苏厉从怀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盒,里面是她当年落在酒肆的发簪。他笑着说:"我收了五十年,等你说要和我走的那天......"
雷火吞噬了破庙,邱莹莹的尖叫声被淹没在轰鸣里。柳如烟在意识消散前,听见西王母的声音在云端炸响:"青蛇,你动了情,便该受此劫。"
蓬莱山的流霞依旧像浸了血的绢帛,只是再没有那抹月白的影子,在崖边等她。
三日后,柳如烟的蛇尾化作青鳞,腾空而起。她望着下方的人间,苏厉的尸身被压在焦土下,怀里还抱着那半块桂花糕。她忽然想起苏厉说过的话:"这糕要配酒才好吃。"
可他终究没等到和她共饮的那一天。
后来有人说,蓬莱山上常有青蛇游走,蛇身上缠着月白的布,像极了某个书生未完成的衣袍。也有人说,在暴雨夜能听见蛇的呜咽,混着男人的笑声,说:"阿烟,你看,桂花开好了......"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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