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酿帖
归云镇的月光浸在酒坛里。
柳如烟蹲在酒窖角落，指尖拂过一排排青瓷坛上凝结的水珠。这些坛子是去年冬至时新烧的，胎骨还带着松木窑火的余温，此刻却静静蛰伏在阴凉里，像一群沉睡的兽。最里间的那坛"月华酿"尤其安静，坛身裹着素麻布，只露出个圆润的坛口，边缘磨得发亮——那是苏厉每日擦拭时留下的痕迹。
"阿烟？"
苏厉的声音从梯口传来，带着刚从灶间带出来的暖意。他端着两盏青瓷灯，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酒坛上，拉得老长。"王阿婆送了新摘的桂圆，说要配今年的冬酿。"
柳如烟起身时，发梢扫过坛口的麻布，簌簌落下几粒尘埃。她接过灯盏，暖黄的光晕里，看见苏厉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在火光中泛着温柔的色泽。"阿厉，"她轻声唤他，"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酿月华酿吗？"
苏厉将桂圆放在青石板上，指尖还沾着面粉。他望着那些酒坛，目光温柔得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记得。那年是嘉平三年，你刚化人形不久，总说人间月亮比天上圆。"他蹲下身，从坛底取出一张泛黄的纸笺，"你当年写的方子还在，说要取初七的露水，十五的月光，还要..."
"还要你亲手摘的桂花瓣。"柳如烟接过纸笺，指尖触到那娟秀的字迹——是她前世的手笔，"我那时总嫌你笨手笨脚，摘的桂花总是带着叶梗。"
"可你每次都会把梗挑出来，再把花重新别在我衣襟上。"苏厉笑着，从怀里摸出个绣着桂花的香囊，"就像这个，你说要装着最香的桂花，陪我走过每一个月圆。"
柳如烟接过香囊，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桂香。这香气与五百年前她在蓬莱山寒潭边闻到的并无二致，只是此刻掺杂了更多人间烟火气——是灶间蒸糕的甜，是院角桂树的香，是苏厉身上松木与墨汁混合的气息。
酒窖深处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柳如烟警觉地抬头，看见最里间的那坛"月华酿"坛口似乎闪过一丝幽蓝的光。她拉住苏厉的袖子："阿厉，你瞧那坛子..."
苏厉的瞳孔微缩。他放下桂圆，缓步走向那坛酒。烛火映照下，坛口的麻布确实泛着不自然的蓝光，像是有星子落进了酒液里。他伸手掀开麻布的一角，刹那间，整座酒窖都被幽蓝的光晕笼罩——
坛中酒液泛着银辉，宛如流动的月光。更令人惊异的是，酒液表面竟浮现出模糊的字迹，像是有人用指尖蘸着月华书写："如烟，我在此间。"
"苏厉？"柳如烟的声音发颤，"这是..."
"是苏策。"苏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伸手探入酒液，指尖触到一物——那是一枚温润的玉佩，正面刻着"纵横"二字，背面却是一行小字："待月华满，与卿同酌。"
柳如烟认得这玉佩。五百年前苏策在桂香斋桂树下埋酒坛时，曾将这玉佩系在坛口，说"这是鬼谷子的信物，能引魂归位"。此刻玉佩入手温热，仿佛带着某个人的体温，正透过相隔数百年的时光，向她诉说着什么。
"阿烟，"苏厉将玉佩捧到她面前，"我想，苏策的魂魄一首在这里。"
酒窖外传来脚步声。王阿婆挎着竹篮站在梯口，笑眯眯地说："小两口在底下嘀咕什么呢？桂圆要凉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坛泛着蓝光的"月华酿"上，忽然怔住，"这坛...不是当年苏公子埋下的那坛吗？"
柳如烟和苏厉对视一眼。五百年前，苏策曾在桂香斋后院埋下三坛酒，分别取名为"望月""问月""月华"，说是要等"与重要之人共饮"。后来雷火焚庙，酒坛下落不明，谁曾想竟被苏厉寻来，埋在了归云镇的酒窖深处。
"阿婆，"柳如烟接过王阿婆手中的桂圆，"您还记得这坛酒的故事吗？"
王阿婆眯起眼睛，陷入回忆："那会儿苏公子常来我这儿买桂圆，说要配他亲手酿的酒。有一回他醉醺醺地跟我说，要等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两人一起在月下喝酒，看星星。"她指了指那坛酒，"他说这坛'月华酿'要埋足九九八十一年，等月华最盛时开启。"
苏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玉佩重新系回坛口。他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阿烟，再过十九年，就是八十一年了。"
柳如烟望着那坛酒，忽然明白过来。五百年前苏策在桂香斋桂树下埋酒坛时，曾说过"要等一个轮回"。而今八十一年之期将至，苏策的魂魄或许就藏在这月华之中，等待着与他们重逢。
"阿厉，"她轻声说，"我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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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后。
归云镇的月亮格外圆。
柳如烟站在酒窖门口，望着满天星斗。今晚是嘉平二十二年九月十五，正是月华最盛之时。苏厉己经下到酒窖去取那坛"月华酿"，她站在原地，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心跳如擂鼓。
酒窖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厉提着那坛泛着幽蓝光芒的"月华酿"走了出来。他的鬓角己全白，步伐却依旧稳健，仿佛岁月只在他发间留下痕迹，却未曾侵蚀他的灵魂。"阿烟，"他唤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月华到了。"
柳如烟接过酒坛，指尖再次触到那温润的玉佩。此刻玉佩上的字迹似乎更加清晰了："待月华满，与卿同酌。"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如水，倾泻在酒窖外的青石板上。
"我们就在院子里喝吧。"她提议道，"就像...就像当年苏策说的那样。"
苏厉点头，将酒坛放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柳如烟取来两个青瓷杯，苏厉则从灶间端来一碟新烤的桂圆酥。夜风拂过院角的桂树，带来阵阵清香，混合着酒坛中溢出的月华气息，令人沉醉。
"阿烟，"苏厉倒满两杯酒，月光在酒液中流转，"你准备好了吗？"
柳如烟点头，指尖轻轻抚过坛口的玉佩。就在这一刻，玉佩突然发出耀眼的蓝光，酒坛中的月华仿佛受到召唤，剧烈翻腾起来。一阵清风掠过，酒坛盖被无形的力量掀开，一股清冽的酒香夹杂着月华的清凉扑面而来。
"阿烟！"苏厉下意识地将她护在身后。
柳如烟却挣脱他的怀抱，走向那坛酒。月光下，她看见酒液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男子，眉眼如画，正对她温柔地笑着。
"苏策？"她轻声唤道。
人影缓缓抬起手，指向坛边的玉佩。柳如烟会意，伸手取下玉佩。刹那间，酒液中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他开口说话，声音如同穿越时空而来："阿烟，我等了很久。"
"苏策！"柳如烟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在了。"
"我一首在。"苏策的身影在月华中摇曳，"我的魂魄附着在这坛月华酿中，就是为了等待与你们重逢的这一天。"他的目光转向苏厉，"阿厉，你做得很好。"
苏厉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感："苏策...我..."
"不必多言。"苏策的身影渐渐淡去，"我此来，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他指向柳如烟心口，"那里的雷纹，是我当年留下的。如今，是时候解开了。"
柳如烟低头，看见自己心口处隐约浮现的雷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五百年前苏厉替她挡雷火时留下的印记，也是她与苏厉之间因果的见证。
"阿烟，"苏策的声音渐渐微弱，"我将这最后一缕魂魄融入月华，为你化解雷纹。从此，你不再受因果束缚，可以真正自由地生活。"
"不！"柳如烟伸手想要抓住那渐渐消散的身影，却只触到一缕月光，"苏策，你别走！"
"我从未真正离开。"苏策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月华中，只留下一句话在夜空中回荡，"阿烟，我与阿厉，会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守护着你。"
酒坛中的月华渐渐平静，重新化为清澈的酒液。那枚玉佩悬浮在酒面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柳如烟伸手去捞，却发现玉佩己经融入酒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阿烟，"苏厉从背后轻轻拥住她，"苏策他...走了。"
柳如烟靠在苏厉怀中，感受着他温暖的心跳。她抬头望向夜空，只见明月高悬，洒下清辉如水。"阿厉，"她轻声说，"我感觉到...苏策的魂魄己经融入了这月华之中。"
"嗯。"苏厉点头，"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你的守护。"
柳如烟捧起酒杯，月光在酒液中流转，如同苏策最后的微笑。她与苏厉相视一笑，共同举杯，将那杯融入了苏策魂魄的月华酿，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清冽甘甜，带着月华的清凉与思念的醇厚。柳如烟感觉心口的雷纹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由。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与苏厉之间，再无因果纠缠，只有纯粹的爱与陪伴。
"阿厉，"她靠在苏厉肩头，望着满天繁星，"苏策他...在看着我们呢。"
"嗯。"苏厉轻声应道，"我们永远在一起。"
院外的桂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满地清香。归云镇的月亮，依旧那么圆，那么亮，见证着这对恋人跨越生死的爱情，以及他们与苏策之间，那份超越时空的羁绊与守护。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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