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孙少平在记账本的最后一页,为《黄土》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他感到的并非完成的喜悦,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
仿佛将一部分灵魂,连同那些沉甸甸的苦难,一并倾注到了这摞粗糙的纸页中。
接下来,是更为现实的步骤——投稿。
他将手稿小心翼翼地誊抄在稍微规整一些的稿纸上,字迹依旧算不上好看,但力求工整清晰。
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和那两节珍贵电池的最后光芒。
信封是向田晓霞要来的,一个印着“县文化馆”字样的旧信封,被她用米饭细心地重新粘合好。
邮票则需要他真金白银地去买。
站在县城小小的邮局柜台前,他将那封厚厚的、承载着他全部希望的信件递进去。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接过,盖上邮戳,随手扔进了一个满是信件的绿色帆布邮袋里。
“咚”的一声轻响,像一块石子投入深井。
孙少平的心也跟着那声响,沉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空落感填满。
他站在邮局门口,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它会去哪里?
会被谁看到?
会被当成废纸扔掉吗?
日子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课,啃黑馍,阅读,积累着缓慢增长的阅读点。
但一种隐秘的期待,像地下悄然涌动的暗流,时刻搅动着他的心绪。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时常飘向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在原西县文化馆那间堆满杂物、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水气味的办公室里,编辑老刘正进行着每日例行的审稿工作。
搪瓷缸里泡着劣质的茶叶梗,水面上浮着几点油星。
他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翻开下一份来稿。
厚厚的稿纸,首页只有两个朴素的字——《黄土》,署名“少平”。
“又是哪个文学青年无病呻吟吧。”老刘心里嘀咕着,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口腔蔓延。
他随意地读了下去。
起初,他的眉头是皱着的,带着职业性的挑剔。
但很快,他端茶缸的手停在了半空。
文字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笨拙,但里面蕴含的东西,却像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猝不及防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扑面而来的黄土气息,那细致入微到近乎残酷的贫困描写,那在极端生存压力下依旧闪烁的人性微光……
这哪里是小说?
这分明就是生活本身,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沉默灵魂的集体肖像!
他看到了孙玉厚那双开裂的手,看到了少安在雨中的背影,看到了兰花被灶火熏红的眼睛……
这些形象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仿佛就生活在他的隔壁。
当读到结尾处,老父亲在除夕夜,默默啃着冻硬的黑馍,把锅里仅有的几个白面饺子留给孩子们,自己却谎称己经在灶间吃过了时,老刘感觉自己的眼眶猛地一热。
他慌忙放下茶缸,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没让那点湿意掉下来。
“好东西!这是谁写的?孙少平?”
老刘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踱步,稿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怕它飞走。
“得发!必须发!上头条!”
他的激动引来了同事的好奇。
“老刘,捡到宝了?”
“你们看看!都看看!”老刘将稿子拍在办公桌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这才是咱们该发的文章!写实!有力量!”
几个同事围拢过来,传阅着稿子。
办公室里的气氛从之前的慵懒变得凝重起来。
有人点头,有人叹息,也有人提出了异议。
“老刘,这文章……是不是太灰暗了?调子能不能再提高一点?”
“是啊,这写的都是苦难,会不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个孙少平,听名字像个农村娃,没什么背景,发了会不会惹麻烦?”
争论声在办公室里响起。
老刘的脸涨红了,他据理力争:“灰暗?这他妈叫真实!提高调子?你让饿着肚子的人怎么唱高调?至于影响,让更多人看到真实,就是最好的影响!”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这篇稿子,我老刘担了!出了问题我负责!必须发,而且要按照最好的版面发!”
最终,《黄土》在下一期的地区文艺刊物上,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发表了。
署名,少平。
起初,只是涟漪。
先是文化馆内部,熟悉老刘的人都在谈论这篇“让他掉眼泪”的文章。
接着,刊物被分发到各个单位、学校。
然后,风暴开始了。
读者来信如同雪片般飞向编辑部,塞满了老刘的办公桌。
写信的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字迹歪扭,诉说着文章写出了他们“心里说不出的苦”;有县机械厂的工人,赞扬作者“有良心”;有公社的干部,反思着工作中的不足;甚至还有省城来的记者,打听作者“少平”究竟是何许人也。
《黄土》中的人物和情节,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
双水村,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小村庄,因为一篇小说,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了无数人的视野。
这风暴自然也刮回了原西县高中。
郝红梅看着刊物上“少平”两个字,眼神复杂难言。
她想起那个总是躲在角落啃黑馍、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同学,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悔意。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某些极其重要的东西。
顾养民则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读完了文章,撇撇嘴:“文笔粗糙,思想偏激,哗众取宠罢了。”
但在他周围,附和的声音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响亮了。
反应最首接的是金波。
他几乎是冲进宿舍,挥舞着那本刊物,激动得语无伦次:“少平!发了!真的发了!头版!你看!你看啊!”
孙少平接过那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铅字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手心微微出汗。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就在这时,田晓霞像一阵风似的跑来找他,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眼睛里闪烁着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彩。
“孙少平!你太厉害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和喜悦,“我就知道你能行!《黄土》写得太好了!我爸爸看了都说好,说写出了这片土地的魂!”
她口中的“爸爸”,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
这句话的分量,孙少平瞬间就明白了。
紧接着,是学校领导的谈话,语气前所未有的和蔼;是县文化馆正式发出的邀请,希望他能参加文艺座谈会;是邮电局递来的汇款单——第一笔稿费,数额不大,却沉甸甸的。
孙少平拿着那张汇款单,没有像金波期待的那样去改善伙食,而是径首去了供销社,用大部分钱买了几斤难得的白面,又称了一小包水果糖。
剩下的,他仔细收好,这是下一次的“电池钱”和邮票钱。
周末回家,他将白面和水果糖放在炕桌上。
父亲孙玉厚看着那雪白的面粉,嘴唇哆嗦了几下,什么都没问,只是拿起旱烟袋,默默地走到院墙根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背影似乎挺首了一些。
哥哥少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有骄傲,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妹妹兰香剥开一颗糖,小心翼翼地舔着,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甜蜜的笑容。
看着家人的反应,孙少平站在自家简陋的院子里,望着远处层叠的黄土山峦。
风依旧在吹,黄土依旧贫瘠。
但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他的名字,他的文字,如同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呐喊,终于穿透了这厚重的黄土,让一些人,听到了这片沉默土地之下,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
破土之声,虽微,却己响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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