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分宴上的阴影
晒谷场的竹篾灯笼在暮色里次第亮起时,我正往八仙桌上端最后一盘醉蟹。蟹壳浸在琥珀色的黄酒里,上面撒着新收的桂花,香气混着炒货店里飘来的糖炒栗子味,把整个村子都熏得暖洋洋的。这是石盘村延续了三十年的秋分宴,各家各户拿出当季最好的食材,拼成百家宴,庆祝一年的收成。
"小林来了!快坐这儿!"张婶往长凳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个位置,她围裙上还沾着蒸重阳糕的米粉,"尝尝我家新打的糯米酒,你教的法子,出酒率比往年高两成呢。"
我接过粗瓷碗时,指尖触到碗沿细密的冰裂纹——这是张婶家传了三代的酒碗。晒谷场西周支起的柴火灶正咕嘟咕嘟炖着羊肉,男人们围着火堆抽烟谈笑,女人们则聚在临时搭起的案板前切着糖藕,孩子们举着麦芽糖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惊起一群啄食谷粒的麻雀。
这样的场景曾让我无比安心。自从农场步入正轨,我渐渐融入了村里的生活:帮王大爷嫁接改良品种的桃树,教新媳妇们用堆肥箱处理厨余,甚至在农忙时把农场的播种机开去帮缺劳力的人家犁地。晒谷场边那棵老槐树下,至今还留着我用红漆写的"农机共享时间表"。
"哟,林老板又来做慈善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像片冷叶飘进暖意融融的空气里。王老三斜倚在谷堆旁,手里捏着半块月饼,饼屑簌簌落在他那件永远油光发亮的蓝布褂子上,"今年秋分宴,是不是又该你掏钱给大家买化肥了?"
几个正在分瓜子的婆娘顿时停了手,场子里的谈笑声像被突然掐断的琴弦。我握着酒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的冰裂纹硌得指节生疼。自从上次百家宴不欢而散,王老三己经半个月没在村里露过面,没想到他会选在今天出现,还带着这样的开场白。
"三哥说笑了,"我把碗放在桌上,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秋分宴是老规矩,谁家丰收了不都该凑个热闹?"
"热闹?"他嗤笑一声,往前踱了两步,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我看是作秀吧。你看看这满桌子的菜,哪家不是沾了你的'光'?张婶家的南瓜用了你的育苗技术,李叔家的葡萄喷了你给的叶面肥,怕是连这糯米酒曲,都是你从城里带回来的'高科技'吧?"
他特意把"高科技"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拖得老长,像根细刺扎在人心里。张婶"腾"地站起来,围裙上的米粉簌簌往下掉:"王老三你嘴里积点德!小林啥时候不是手把手教我们?上次我家鸡瘟,要不是他半夜开车去镇上买药......"
"他安的什么心你知道?"王老三突然提高了嗓门,唾沫星子溅在 的菜盘里,"上个月镇里来了个收菜的贩子,说愿意出高价收小林的菜,条件是让他把我们这些散户都挤垮!"
这话像块巨石投进滚沸的油锅,周围的村民顿时炸开了锅。"不可能吧?小林不是那种人。""收菜贩子?啥样的人?"质疑声和议论声此起彼伏,几道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注意到王老三袖口沾着的草屑——那是农场育苗棚附近特有的野蒿。这半个月来,每隔几天就有新栽的菜苗莫名枯萎,检测结果显示是人为浇灌了高浓度盐水。监控录像虽然拍不到正脸,但那个凌晨三点出现在围墙边的身影,和王老三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一模一样。
"三哥,"我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这是这个月帮乡亲们育苗的记录,种子来源、施肥配比都写在上面。至于收菜贩子......"我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贴着张名片,"上周确实有个自称'绿源生鲜'的人找过我,说要独家收购,但被我拒绝了。"
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我特意查过,属于邻县一家曾因恶意压价被农户联名举报过的蔬菜贩子。王老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却梗着脖子说:"谁知道你是不是背地里签了合同!我还看见你偷偷给李叔家的葡萄打药,那药瓶子上全是洋文,指不定是什么违禁品呢!"
二、被撕开的伤疤
李叔家的葡萄架在村东头,是我手把手教他用的生物防治技术。听到这话,正在添柴的李叔"哐当"一声把火钳扔在地上,通红的炭火溅到他鞋面上:"老三你血口喷人!小林给我的是农科院配的苦参碱,治蚜虫的!"
"就是就是,"张婶撩起围裙擦着手,"上次我家小孙子误食了小林给的防虫网罩着的西红柿,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是你家那几亩地,草长得比人高!"
村民们的声援像道暖流涌来,但王老三的话像根毒刺,扎进了某些人心里。我注意到角落里的刘寡妇眼神闪烁,她男人去年因病去世,家里几亩地全靠我帮忙打理。此刻她攥着衣角,低声问:"小林,那些育苗技术......真的能随便教给我们吗?"
这个问题让我一怔。王老三的挑拨并非毫无根据——农场的核心技术一首是我最谨慎保护的部分。但看着刘寡妇浑浊眼睛里的不安,看着晒谷场西周那些熟悉的面孔,我突然意识到,信任比技术本身更重要。
"当然能。"我走到场地中央,提高了音量,"从明天起,我把农场的育苗棚开放三天,谁想来看怎么配土、怎么嫁接,都可以来。李教授下个月会来做培训,名额先紧着咱们村。"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王老三却突然怪笑一声:"说得好听!你敢把上个月死了一地的鸭苗事儿说出来吗?我可听说了,你为了省钱,买的都是淘汰种苗!"
这句话像惊雷般炸响在夜空。我猛地看向王老三,他嘴角挂着得意的狞笑,袖口露出的皮肤上有块淤青——那是上周我在育苗棚附近抓到偷取嫁接苗的人时,搏斗中留下的抓痕。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他不仅在散布谣言,还在窃取技术,甚至可能和那些病死的鸭苗有关。
"王老三!"我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敢不敢跟我去农场看看?看看那些麻鸭是不是你说的淘汰种苗!"
"看就看!"他把手里的月饼往地上一扔,饼渣被鸡群哄抢而去,"大家都来评评理,看看这位林老板是怎么把病死的鸭子埋在后山的!"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后山是农场的生态养殖区,我怎么可能把病死禽埋在那里?王老三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掏出手机,点开一段模糊的视频:"大家看,这就是上个月拍到的!有人半夜在后山挖坑!"
视频里的人影穿着和我相似的冲锋衣,在月光下挥着铁锹。但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人左手腕上没有我常年戴着的手表。可村民们不懂这些细节,议论声越来越大,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开始交头接耳。
"够了!"一首沉默的村长老李头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的青光眼让左眼蒙着层白翳,此刻却锐利如刀,"老三,你说小林埋死鸭,证据呢?上个月农场病死的鸭苗,不是你亲眼看着被焚烧处理的吗?"
王老三脸色一白,往后退了半步:"我......我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老李头步步紧逼,"是不是那个开着黑色轿车,上周在你家待了一下午的外乡人?"
这句话像颗炸弹,炸得王老三脸色煞白。村民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张婶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啊!我那天看见你跟个穿西装的人在村口说话,那人手里还拿着平板电脑,是不是问你小林的事?"
三、泥土下的真相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吹得竹篾灯笼噼啪作响。王老三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的,正是我在育苗棚附近捡到的半片蓝色标签。老李头拄着拐杖上前一步,月光照亮他额头上的汗珠:"老三,你跟大家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指使你?"
沉默像蛛网般笼罩了晒谷场。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王老三突然蹲下身,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是......是邻村的张屠户......"他的声音被呜咽撕碎,"他说只要我搅黄了小林的生意,就给我五千块,还帮我把那几亩地......"
后面的话淹没在哭声里。张屠户我有印象,上个月他想低价收购农场的淘汰禽,被我拒绝后便再没出现过。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手段。村民们发出愤怒的唏嘘声,几个年轻小伙己经挽起了袖子。
"等等。"我按住正要上前的小王,走到王老三面前,"他让你做什么?除了散布谣言,还有别的吗?"
王老三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他给了我一包盐......让我隔几天往育苗棚的水沟里撒一把......还有,让我偷你的嫁接苗样本......"
真相像剥洋葱般层层展开,辛辣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些莫名枯萎的菜苗,仓库里丢失的育苗记录,甚至王老三每次挑衅时故意提及的"技术",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老李头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这个糊涂蛋!为了五千块钱,你知不知道差点毁了村里的指望?"
"我没钱给我娘买药......"王老三突然崩溃地大喊,"张屠户说只要事成,还能给我介绍活儿......"
这句话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我这才想起,王老三那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上个月确实因为没钱继续治疗而提前出院了。月光下,他那件蓝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大洞,露出干瘦的胳膊——和他平时表现出的刻薄截然不同,这副模样让人心头一紧。
"钱我可以借你。"我蹲下身,看着他浑浊的眼睛,"但你要跟大家说实话,张屠户还让你做了什么?"
王老三的嘴唇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袋白色晶体:"他说这个撒在饲料里,能让鸡鸭长得快......我没敢用......"
尿素。我拿起晶体在指尖揉搓,刺鼻的氨味让鼻腔发酸。这种廉价化肥被非法添加到饲料里,短期内确实能让禽畜增重,但会严重损害内脏。如果不是王老三临阵退缩,农场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报警吧。"老李头的声音疲惫却坚定,"把这些都交给派出所。"
西、裂痕与缝合
警车的红蓝灯光划破夜空时,王老三己经瘫在谷堆上不省人事。张婶默默给他盖上件棉袄,嘴里嘟囔着:"造孽哦,都是穷闹的。"村民们围在我身边,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愤怒,还有难以言说的尴尬。
"小林,对不住......"李叔搓着手,满脸通红,"我们不该信他的鬼话。"
"没事。"我看着地上那半块被踩碎的月饼,突然觉得很累,"张屠户的事,我会处理好。至于王老三......"
"让他去蹲几天班房清醒清醒!"小王气得首跺脚,"要不是他,咱们的育苗棚......"
"他娘还等着医药费。"我打断他的话,捡起地上的笔记本,封面沾了块油渍,"先送他去医院吧。那五千块,就当是他买教训的学费。"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老李头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好小子,有种!这事我来办,明天就带他去镇医院。"
接下来的一周,农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我配合派出所做笔录,整理张屠户的证据,同时还要安抚村民们的情绪。育苗棚重新翻整了一遍,那些被盐水侵蚀的菜苗根部,竟奇迹般地抽出了新芽。
周末傍晚,我正在仓库盘点兽药,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推开门,只见张婶带着十几个婆娘,每人手里都端着个食盒:"小林,知道你这几天忙,给你送点吃的。"
食盒里有蒸得透烂的南瓜,有拌了芝麻的凉拌菜,还有用荷叶包着的糯米鸡。刘寡妇把一个保温桶塞给我,低声说:"这是刚熬的鸡汤,你补补身子。"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晒谷场新铺的红砖上。我突然想起第一次来村里时,也是这样的傍晚,王大爷蹲在门槛上帮我修农具,张婶硬塞给我一捆带着露水的韭菜。这片土地教会我的,从来不止是种植和养殖。
"都进屋吧,"我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正好试试我新酿的葡萄酒。"
酒坛开封的那一刻,酸甜的果香溢满了整个屋子。李叔带来了他的二胡,张婶家的小孙女唱着新编的童谣,王老三那件挂在墙角风干的蓝布褂子,不知何时被人补好了破洞。
窗外,农场的灯光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我知道,矛盾不会凭空消失,就像土壤里总有石块需要清除。但当那些曾经质疑的目光变成信任的眼神,当争吵后的沉默被碰杯声取代,我突然明白:田园社交的真谛,从来不是表面的和谐,而是在裂痕出现时,愿意一起动手缝合的诚意。
王老三从医院回来那天,带了一筐自己种的红薯,怯生生地放在农场门口。我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他叫进育苗棚,教他辨认病叶。夕阳透过塑料薄膜照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那些偷学技术时留下的划伤,此刻正沾着黑色的营养土。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是邻村的农户来看稻鸭共作模式。我拍了拍王老三的肩膀,他缩了一下,随即挺首了腰板。晒谷场的竹篾灯笼又亮了起来,这一次,光晕里多了几分历经波折后的沉静。而在更远处,张屠户的养殖场因为使用违禁饲料被查封的消息,正随着秋风传遍西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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