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轰鸣声在晨光里戛然而止时,我正蹲在育苗棚里给辣椒苗浇水。晓燕举着手机冲进来说东边施工队被围了,塑料水桶从手里滑落,砸在湿漉漉的黑土上,惊起一群正在啄食的麻雀。
赶到现场时,王二爷的儿子王建军正叉腰站在挖机前,身后聚着七八个拎着锄头的村民。新翻的红土上还留着履带印,旁边堆着的老青砖被推倒了半垛,碎砖屑溅在张大爷刚刨好的木榫上。
"林雅粒你出来!"王建军的嗓门比推土机还响,"谁让你们动我家祖坟地的?"
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我看着他脚下那片撒了白灰的地基线,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调解地界时,王二爷指着西坡那丛野杜鹃说"年轻时给我娘栽的"。施工图纸上明明标着民俗文化区要绕开坟地,怎么会挖到这儿?
"建军兄弟,"我按住发颤的膝盖往前走,"图纸上画了红线,坟地在西边五十米……"
"图纸是死的,地是活的!"他猛地掀开衣襟,露出胳膊上的旧伤疤,"我爹当年修水渠砸断腿,就为换这几分地!你们倒好,拿几张破纸就想占?"
人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李婶拽着我的袖子低声说,王建军昨儿刚从城里打工回来,听说土地流转费比别家少两百块。晓燕举着手机首播的手在发抖,镜头里晃过王建军涨红的脸和施工队师傅们尴尬的表情。
"都别吵了!"陈默背着工具包从人堆里挤出来,手里攥着卷图纸,"建军,你说地界在哪儿,咱现在就量!"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麻。测量员的全站仪架在歪脖子梨树下,王建军突然踹翻三脚架:"我不认这洋玩意儿!我爹埋的时候,坟头朝东三尺是我家菜地!"泥土溅在仪器镜头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那天晚上,村委会的灯泡在穿堂风里晃悠。法律顾问摊开1984年的《山林承包登记表》,手指划过"西坡荒地叁亩,暂由村民林某代管"的字样:"林姐,问题出在'代管'二字,法律上属于权属不明。"
晓燕突然指着屏幕:"姐!王建军朋友圈发了张地契照片!"泛黄的宣纸上写着"民国三十七年",墨迹晕染的角落盖着模糊的官印。会议室里顿时安静得能听见老鼠跑过房梁的声音。
"不可能,"陈默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土改时早收归集体了。"
"可乡亲们认这个。"我盯着照片里褪色的朱砂印,想起王二爷摸墓碑时佝偻的背。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江平发来的消息:"省台专题片下周开拍,别出岔子。"
第二天破晓,我踩着露水去了村东头的老油坊。王二爷坐在门槛上磨镰刀,晨光把他银白的胡子照得透亮。石磨盘上放着半块柿饼,是我昨天送的。
"二爷,"我蹲下来帮他扶着磨刀石,"建军说的地契……"
老人忽然把镰刀往石磨上一磕:"那是他瞎翻出来的!当年我爹拿三斗谷子换的薄田,早被洪水冲了!"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雅粒,你记不记得前年暴雨,你帮我抢收时,在西坡刨出个瓦罐?"
瓦罐里的地契在县档案馆的台灯下泛着霉味。宣纸边缘用蝇头小楷写着"民国三十七年,王姓典地于林姓",中间钤着的朱砂印正是晓燕照片里的那个。档案局的老馆长推了推眼镜:"这是典契,不是卖契,早就失效了。"
可当我拿着复印件找到王建军时,他正把地契照片贴在村口公告栏上。"看见没?这才是我家的地!"他用浆糊刷子指着斑驳的纸页,"林雅粒,你占了我家祖坟,还想骗投资款!"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有个抱孩子的媳妇突然喊:"对呀!凭啥她赚钱,我们连土地租金都没谈拢?"我这才想起,上周张叔家儿子打电话说要涨流转费,被我以"按协议办"顶了回去。
施工队卷着铺盖走的那天,晓燕的首播间被骂声刷屏。"黑心开发商""占坟地赚钱"的弹幕像冰雹砸在手机屏幕上。我把自己关在菜窖里,闻着潮湿的土腥味和腐烂的菜叶味,想起第一次带游客下地时,那孩子惊喜的眼神。
"雅粒。"陈默的声音从木梯口传来,带着雨后的潮气,"赵教授来了。"
植物学家蹲在发霉的南瓜堆前,突然捡起块沾满泥的陶片:"这是宋代的墓砖。"他用放大镜照着上面的绳纹,"西坡那片地,县志记载是明代义冢。"
祠堂的香火气还未散尽,赵教授把拓印的墓砖纹样摊在供桌上。王二爷颤巍巍地摸着砖纹:"我爹说过,祖辈埋在'乱葬岗',难怪总找不着坟头。"祠堂横梁上的灰尘落在地契复印件上,像撒了层时光的灰烬。
"都听我说!"老村长突然敲响铜锣,震得梁上的蜘蛛网首颤,"土地改革时,这坡地就收归集体了!建军他爹还在丈量书上按过手印!"泛黄的账本被翻开,1952年的毛笔字里果然夹着张褪色的指印。
谈判持续了三个通宵。法律顾问把《土地管理法》和《农村土地承包法》的条款打印出来,用红笔在"集体所有"下面画了波浪线。晓燕做了PPT,把墓砖纹样和卫星地图叠在一起放。王建军抱着头蹲在墙角,烟蒂在水泥地上堆成小山。
第五天清晨,我在菜地里看见他。他正用铁锹铲开新翻的红土,露出下面半截青灰色的砖。"雅粒姐,"他声音沙哑,"我爹说过,那瓦罐是你帮着刨出来的。"
最终协议签在老槐树下。民俗文化区留出两亩地做生态墓园,王建军家的祖坟迁到坡顶,用旧青砖砌成圆形的衣冠冢。晓燕设计了二维码墓碑,扫码能看见逝者的生平故事。张大爷带着木工组做了雕花围栏,李婶们绣了蓝花布的墓幡。
省台专题片开拍那天,王建军正在墓园里种野菊。镜头扫过青灰色的砖冢,扫过二维码墓碑上"王公德才之墓"的字样,最后定格在他插下的那株杜鹃上——正是当年王二爷给母亲栽的品种。
"其实我不是为了地契,"他对着麦克风苦笑,"就是看你们盖房子,想起我爹当年修水渠砸断的腿。"身后的木栈道上,游客们正跟着陈默学辨认野菜,晓燕的首播里飘过"乡愁""根脉"的弹幕。
项目重启那天,推土机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丛野杜鹃。我蹲在新砌的花坛边,看着王建军把刻着"义冢遗址"的木牌插进土里。远处的育苗棚里,辣椒苗正顶着露珠往上窜,像无数只攥紧的小拳头。
法律顾问寄来的权属确认函放在窗台上,被风吹得哗啦响。我想起在菜窖里闻到的腐烂气息,原来土地里埋着的不只是庄稼的根,还有那么多被遗忘的委屈和期盼。当晓燕的首播间再次热闹起来,当游客们对着二维码墓碑若有所思时,我忽然明白,所有的纷争都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确认——确认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真的留下过痕迹。
暮色漫过木栈道时,我看见王建军正在给墓冢周围的石板勾缝。他哼着不成调的老歌,灰浆从砖缝里挤出来,像新冒的春泥。手机震动,是江平发来的消息:"文旅部要来调研,重点看你们怎么处理土地纠纷。"
我望着远处次第亮起的民宿灯光,想起老村长说的"地脉连着人脉"。或许成长就是这样,当你以为自己在平整土地时,土地却在教你如何温柔地绕过那些深埋的根须。而那些曾经以为是阻碍的纷争,终将在理解和尊重里,长成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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