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九郎試深淺
码头的腥风、凶徒的视线、亡命奔逃的心悸……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在林玥合眼的瞬间便汹涌袭来，让她在简陋板床上辗转反侧，冷汗涔涔。袖中那把冰冷坚硬的剔骨刀，此刻正压在枕下，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微薄的安全感。
次日天刚蒙蒙亮，她便挣扎着起身。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和酸痛，尤其是揉搓了大量油酥的双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五百个寿桃酥的订单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她没有休息的资格。
她强迫自己回到灶台边。油皮面团需要重新揉制醒发，昨天摔坏的那份只能丢弃，浪费了时间和力气。她沉默地舀水、和面，动作比平时迟缓了几分，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戒备和心不在焉。昨夜废仓三号角落那几个蒙着油布的木桶，还有那两个凶悍汉子如附骨之蛆般的目光，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桐油来源找到了，但“黑三爷”的阴影也随之笼罩下来。
“吱呀——”
食铺前堂的门被推开，清晨微凉的空气裹挟着一缕清雅的沉水香飘了进来。
林玥揉面的手猛地一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来了。这香气，这无声无息却能瞬间改变一室氛围的存在感，除了裴九郎，还能有谁？
“小林掌柜，真是勤勉，这么早就开始劳作了。”裴九郎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温煦，却让林玥脊背微微发凉。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平静无波：“裴公子早。寿桃酥的油皮面要醒透，时辰耽误不得。” 她刻意将话题引向订单，试图掌握主动。
裴九郎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带轻悬，仿佛踏着晨露而来的贵公子，与这烟火缭绕的灶间格格不入。他缓步走近，目光并未先落在面团上，而是带着几分审视，细细打量着林玥的脸。
“林掌柜昨夜……似乎没休息好？”他琉璃色的眸子微眯，笑意未达眼底，“这眼下青影，可比前两日重了不少。气色也差了些。可是为了寿桃酥，熬得太晚？还是……”他话锋微妙地一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关切，又像是穿透人心的探针，“……有什么烦心事扰了清梦？”
来了！林玥心头警铃大作。他果然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他在试探她昨夜的行踪！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尽量平稳：“多谢裴公子关心。新铺开张，诸事繁杂，加上家父身体不适，夜里难免惊醒几次。劳心劳力，气色差些也是常理。” 她将原因归结于家庭和店铺的日常压力，合情合理。
“哦？林老丈还未好转？”裴九郎眉梢微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后院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昏沉的林老大，“听说老人家受惊不小，对那‘订婚店’的旧事……反应颇为激烈？” 他精准地点出了“订婚店”三个字，如同投石入水！
林玥的心猛地一沉。他不仅知道父亲受惊，还知道是因为“订婚店”！他的情报网果然无孔不入！他是在暗示，他知道她父亲与订婚店的关联，甚至可能知道她对此事的关注！
“乡野村夫，胆小怕事，听风就是雨罢了。”林玥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波澜，手下用力揉着面团，仿佛要将所有不安都揉进面里，“那场大火烧得蹊跷，他老人家受了惊吓，胡言乱语做不得数。裴公子见笑了。” 她轻描淡写，试图将父亲的反应归于“胆小怕事”和“惊吓过度”。
“呵呵，人之常情。”裴九郎轻笑一声，不再追问林老大，转而将目光投向林玥手下那团逐渐光滑的面团，“不过，林掌柜也要多保重自身才是。这五百寿桃，关系着刘老夫人的寿宴体面，也关系着你‘林记食铺’在昭都城贵人圈里的口碑。裴某可是在林掌柜身上压了重注的。” 他话里的分量陡然加重，温和的言语下是赤裸裸的压力和提醒——订单不容有失！
“裴公子放心。”林玥抬起头，眼神坚定，“寿桃酥的工序，揉面、开酥、包馅、烘烤、点染，哪一步该用什么火候，该醒多久，我心里有数。慢工出细活，急不得，也错不得。定会在初五之前，将五百个形神兼备、酥香满口的寿桃酥，完完整整地交到公子手上。” 她将工艺步骤一一列出，强调“慢工细活”和“心中有数”，既是表明态度，也是在婉拒对方可能的催促和更深介入。
裴九郎看着她眼中那份在疲惫和压力下依旧倔强的光，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和欣赏。他不再提订单，反而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仿佛闲聊般问道：
“对了，听闻昨日谢教授也来过？这位谢山长的公子，学识渊博，清雅端方，倒是难得的人物。林掌柜能得他青眼，也是福气。” 话题突然转到谢知行身上！
林玥心中警兆再生。裴九郎连谢知行来过都知道！他到底在食铺周围布了多少眼线？他提谢知行是何意？是警告她不要与清流走得太近？还是……在试探谢知行与她说了什么？尤其是关于订婚店的事？
“谢教授是府学教授，博学儒雅，平易近人。他来用碗汤面，赞了几句手艺，是小店的荣幸。”林玥回答得滴水不漏，只提汤面，绝口不提任何关于订婚店的交谈，“至于青眼，小女子一介厨娘，不敢当。”
裴九郎深深看了林玥一眼，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他忽然俯身，靠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温和，却又字字如针：
“林掌柜，昭都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地方的水，看着浅，实则深得很，底下暗流漩涡，能轻易吞没不小心踏足的人。比如……城西码头那片废弃的船坞，再比如……那烧成了焦土的订婚店旧地。” 他精准地点出了“码头废仓”和“订婚店焦土”！
“你一个姑娘家，既要操持食铺，又要照顾病父，还要应付这五百寿桃的精细活计，己是千头万绪，心力交瘁。” 他的目光落在林玥红肿的手指关节和眼下的青黑上，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劝诫，“何苦再分心，去招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和危险呢？”
他微微首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温煦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番暗含警告与试探的话语只是随口一提：“裴某言尽于此。林掌柜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专注眼前方是正理。这寿桃酥，裴某就静候佳音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折扇轻摇，施施然转身离去，留下沉水香的余韵和一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阴霾。
林玥僵立在原地，手中的面团仿佛有千斤重。裴九郎的话如同冰冷的蛇，缠绕在她心头。他不仅知道她去了码头废仓，还知道她在调查订婚店！他甚至可能猜到了她发现桐油来源！
他在警告她！用订单的压力，用父亲的状态，用她自身的安全，警告她停止深入！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苍白却倔强的脸上。她低头看着自己因劳作而粗糙红肿的手，再想想枕下那把冰冷的剔骨刀，还有脑海中那双在危急时刻给予她力量和指引的、沈翊宸沉静的眼眸。
麻烦？危险？
这订婚店的火，己经烧到了她的家门口，烧垮了她的父亲！这釜底的暗流，早己将她卷入其中！不是她想不想招惹的问题，而是她己身处旋涡中心，退无可退！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裴九郎的网，罩得再严密，她也必须撕开一道口子！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还清那份沉甸甸的、带着期许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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