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旧册泛起小涟漪
裴九郎那番裹着糖霜的警告，如同沉甸甸的阴云，笼罩在“林记食铺”上空。林玥送走这尊瘟神，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和翻涌的怒气，将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手中的面团上。揉、摔、折叠……面团在她近乎粗暴的对待下，发出沉闷的抗议声，仿佛要将裴九郎带来的窒息感也一同揉碎。
五百个寿桃酥，五百个！这不仅仅是体力活，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是裴九郎勒在她脖颈上的无形绳索。她必须按时、按质、按量完成，才能堵住他的嘴，暂时稳住这岌岌可危的局面，为自己争取喘息和探查的空间。
午时将近，林玥和王氏将第一批烤好的、散发着麦香和猪油香气的寿桃酥小心装进食盒。今天是给县衙差役送午食的日子，也是她固定的“情报”来源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去一趟县衙——管理赋税田亩册（鱼鳞册）的老书吏，是时候去“碰碰运气”了。沈翊宸临走前提到的鱼鳞册异常，如同一根微弱的引线，或许能点燃订婚店旧案与桐油舞弊案之间隐藏的关联？
她拎着沉重的食盒，踏进昭都县衙那熟悉的、带着陈旧木头和淡淡墨香的后院。与前几日的愁云惨淡不同，今日衙署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气氛。几个佐吏脚步匆匆，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焦虑。县令大人的值房门口，似乎还残留着激烈的争论声。
林玥不动声色地将食盒交给熟悉的衙役头目，目光却敏锐地扫视着。很快，她便在库房廊檐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书吏钱伯。
钱伯佝偻着背，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脚下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酒壶。他布满皱纹的脸膛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对着墙角一丛稀疏的杂草唉声叹气，嘴里还嘟嘟囔囔。
“唉……难办啊……真难办……”
“……翻旧账……翻旧账……翻出来都是祸事……”
“……沈照磨……唉……”
林玥心头一动。沈照磨？沈翊宸？老书吏提到了他！而且看这样子，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事，还喝了酒！
机会！
她快步走过去，脸上换上关切的神情：“钱伯，您老这是怎么了？大晌午的，坐这儿叹气？可是身体不适？”
钱伯闻声抬起醉眼朦胧的头，看清是林玥，认出是送饭食的小林掌柜，又叹了口气：“唉……是林丫头啊……没、没事……就是……心里头闷得慌。”
林玥顺势在他旁边蹲下，将特意留出的一碗温热的、撒了葱花的骨汤面递过去：“钱伯，人是铁饭是钢，再闷也得吃点东西垫垫。这是我刚熬好的汤头，您趁热喝两口，暖暖胃，顺顺气。”
浓郁的骨汤香气钻入鼻腔，钱伯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犹豫片刻，终究抵不过美食和心事的双重诱惑，接过碗，唏哩呼噜地喝了一大口。热汤下肚，他脸上的愁苦似乎更浓了，话匣子也打开了缝。
“唉……小林丫头，你是个心善的……这衙门里啊，也就你还惦记着给我们这些老骨头送口热乎的。”他又灌了一口汤，抹了把嘴，“不像那些……唉！新来的州府巡查！眼睛毒得很呐！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非要查什么历年赋税账目的‘勾稽隐漏’！这不明摆着要翻旧账嘛！”
林玥心中了然。果然是因为州府巡查！她故作不解：“州府巡查？查账不是常理吗？钱伯您管着鱼鳞册这么多年，账目清清楚楚，还怕他们查？”
“清清楚楚？”钱伯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心虚地压下去，左右看看无人，才凑近林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无奈，“丫头，你懂什么！这鱼鳞册……看着是死的，田亩赋税，白纸黑字。可……可这经手的人，背后的牵扯……唉！”他又重重叹了口气，灌了一大口汤，仿佛那汤能压下他满腹的牢骚和恐惧。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炊金撰玉》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您是担心……有疏漏？”林玥小心翼翼地引导。
“疏漏？”钱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自嘲，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憋屈，“有些东西，它……它就不该出现在该在的地方！就像……就像前些日子，沈照磨临走前，非要翻看那几卷老册子，还在……还在夹页里批注了些东西……”
林玥的心猛地一跳！沈翊宸！夹页批注！果然有猫腻！
她强作镇定，顺着话头问：“沈大人？那位冷面照磨？他批注什么了？难道……是查出了错漏？”
“错漏？哼！”钱伯似乎被酒精和情绪冲昏了头，也或许是林玥这碗热汤和关切的态度卸下了他部分防备，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怨怼，“他哪是查错漏！他那双眼睛……毒！比州府巡查还毒！他……他在那些夹页的记录里，划拉了几笔……看着不起眼，可……可那都是要命的东西啊！时间、暗记……跟那几卷册子本身……根本对不上卯榫！”
林玥屏住呼吸，声音放得更轻：“对不上卯榫？钱伯，您是说……那些夹页里的记录，是……后来加上去的？不合规矩？”
钱伯打了个酒嗝，眼神更加迷离，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沮丧：“规矩？这衙门里的规矩……早就被油水泡烂了！那些夹页……嘿，就是某些人用来……用来记些见不得光的流水账的！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沈照磨……他偏要标出来！还用那谁也看不懂的符号批注！这下好了……州府巡查一来，拿着放大镜看，这不……这不全露馅了吗！”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枯瘦的手：“现在好了！上头追查下来，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被推出去顶缸了！说什么‘管理不善’、‘失察’！我……我敢管吗？那些经手的人……哪个是好相与的？背后都连着……唉！”他猛地刹住话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
林玥却己如醍醐灌顶！鱼鳞册夹页被用作记录“见不得光的流水账”！沈翊宸发现了异常并做了关键批注！州府巡察因此盯上了这些“不合卯榫”的记录！钱伯怕被牵连顶罪！这背后，必然涉及赋税贪墨、利益输送！而且，很可能与桐油舞弊案、甚至……订婚店旧案背后的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钱伯，”林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沈大人批注的东西，很重要吗？州府巡查……他们能看懂吗？”
钱伯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酒意和恐惧让他浑身发冷：“重不重要？嘿……谁知道呢！沈照磨那笔字，跟鬼画符似的……巡查现在也一头雾水，正逼着我‘回忆’、‘解释’呢！可那东西……就像烫手的火炭，沾上了，就甩不脱了！它……它可能就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这昭都城里多少腌臜事的钥匙！可这钥匙……攥在手里，会要命的啊！”他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吏员匆匆跑来，语气不耐：“钱老头！州府巡察大人传你过去问话！快着点！别磨蹭了！”
钱伯浑身一颤，如同惊弓之鸟，慌忙将剩下的汤胡乱倒进嘴里，抹了把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对林玥丢下一个充满恐惧和哀求的复杂眼神，佝偻着背，跟着那吏员匆匆离去。背影仓皇，像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枯叶。
林玥站在原地，手中还拿着那只空碗。廊檐下，只剩下钱伯那缺口的酒壶和空气中残留的酒气、骨汤味，以及那番石破天惊的醉话。
鱼鳞册……夹页流水账……沈翊宸的批注……钥匙……
订婚店的焦尸……桐油……黑三爷……
裴九郎的警告……州府巡查的介入……
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碰撞、组合，一张庞大而危险的蛛网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布满致命丝线的蛛网边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而沈翊宸留下的那几笔“鬼画符”，或许真的是撕破这张网的关键！
她握紧了空碗，骨节微微发白。这潭深水，比她想象的更加污浊和凶险。但她己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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