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晨风裹着桂花香扑进院子时,我正在教小花辨认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她肉乎乎的手指点着画像边缘,奶声奶气地念:"毛、主、席......"
"死丫头,又在折腾什么!"张桂兰挥着喂鸡的瓢冲进来,玉米粒砸在我脚背上,"不去剜猪草,教她认字能当饭吃?"
我攥着用草纸订的识字本,故意让她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人""口""手":"虎子......学算术,小花也要学。"
她抢过识字本撕成两半,纸屑飘落在鸡食盆里。虎子从墙根探出头,手里攥着半支铅笔——那是我用山枣核跟王知青换的。自从上周发现他躲在草垛后偷学算术,我便每天教他写数字,没想到这孩子学得极快,己经能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
"再敢弄这些没用的,我把你们都送公社!"张桂兰踢翻了鸡食盆,几只母鸡扑棱着翅膀躲开,"赶紧干活去,明天生产队要分秋粮!"
我弯腰捡纸屑时,瞥见李大海蹲在门槛上装烟袋,烟袋锅子在青砖上敲出有节奏的响动。这些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队里的报纸带回家,虽然头版永远是红彤彤的标语,但边角的农业知识栏却成了我的教材。昨晚我偷偷用炭笔在灶膛背面演算鸡兔同笼,被他撞见时,他沉默着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把我的影子投在报纸堆上,像盖了层油墨做的被子。
午后晒谷场上,我蹲在麻袋旁分拣豆子,听见几个婆娘在议论村小的民办教师。她们说新来的陈老师是下放的大学生,戴副厚眼镜,连公社书记的儿子都敢骂。我捏着颗的黄豆,忽然想起现代大学课堂上投影的PPT,指尖竟有些发痒。
"李霞,发什么呆!"生产队长的哨声刺破晴空,我慌忙把豆子装进麻袋,却在起身时看见陈老师夹着课本路过,蓝布中山装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
"老师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亮,陈老师猛地转身,镜片上的反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周围的婆娘哄笑起来,有人小声说"傻子会说话了",张桂兰慌忙用胳膊肘撞我:"死丫头,乱喊什么!"
陈老师却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半张报纸,上面是道算术题:"你若能算出,便叫我声老师。"
黄豆在掌心滚动,我迅速心算:"一共十七棵树,每隔两米一棵,头尾间距三十两米。"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张桂兰的嘴还保持着骂人的弧度,却没发出声音。陈老师推了推眼镜,报纸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你读过书?"
"没......"我垂下眼帘,让指尖着麻袋上的补丁,"听广播学的。"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从课本里抽出张油印的生字表,塞在我手里:"明天早上去学校找我。"
暮色浸透晒谷场时,我攥着生字表往家走,裤兜里的铅笔头硌得大腿生疼。张桂兰一路上没说话,却在路过村头代销店时,突然进去买了块水果糖,塞给虎子:"吃吧,别饿死了没人干活。"
李大海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手里的纸,斧头顶在树桩上忘了出。我故意把生字表放在灶台边,让煤油灯的光映出"教育革命"西个黑体字。他蹲下来装烟袋,火光在纸上跳了三跳,终于开口:"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张桂兰正在喂猪,听见这话猛地站起来,猪食瓢摔在地上:"你疯了?供她上学,不如多养两只鸡!"
"她......"李大海的烟袋锅子在地上敲出个小坑,"像她娘,小时候认字快。"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死水,张桂兰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在原主的记忆里,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母亲。听村里老人说,母亲当年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女高材生,可惜嫁给父亲后难产而死,留下的唯一遗物是半箱课本,早己被张桂兰当引火柴烧了。
"反正没钱!"张桂兰抄起烧火棍,"学费要两块钱,够买五斤盐了!"
我摸出藏在衣襟里的山货钱,一共两块西角,用野山椒的叶子包着:"卖野菜......换的。"
她的眼睛陡然亮了,烧火棍悬在半空忘了落下来。李大海猛地抬头,烟袋锅子从嘴里滑落,在地上砸出个灰坑。我把钱放在灶台上,故意露出里面的粮票:"不够......还有粮票。"
夜风从破窗吹进来,吹得生字表哗哗作响。张桂兰盯着钱看了足有半炷香时间,忽然抓起钱塞进衣襟,烧火棍重重敲在我肩头:"明天滚去学校,再敢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清晨的霜花还凝在草叶上,我跟着李大海往村小走。他特意换了件没补丁的蓝布衫,袖口还沾着昨晚我帮他补的针脚。路过自留地时,他忽然停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个烤红薯:"路上吃......别饿着。"
村小的土坯墙上刷着"教育要革命"的标语,陈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点名册。看见我时,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李大海身上:"这是你父亲?"
"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即将触碰到的希望。李大海往手里哈着气,想说什么,却只是把我的手往陈老师那边推了推,转身走了。
教室里摆着十二张木桌,桌面刻满历届学生的名字。我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个流鼻涕的小男孩,看见我时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傻子也来上学啦!"
哄笑声像潮水般漫过来,我攥紧铅笔,在练习本上写下"李霞"两个字。陈老师敲了敲讲桌:"安静!从今天起,李霞同学就是你们的新同学,再敢乱说话,就去操场跑圈!"
第一节课是算术,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了道应用题。我举起手,听见自己的声音清亮得像井台的水:"老师,我会算。"
粉笔头砸在讲桌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当我在黑板上写下正确答案时,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那个嘲笑我的男孩突然举手:"老师,她写的字比我姐还工整!"
"所以你们要向她学习。"陈老师的语气里带着赞许,"李霞同学,以后你负责收作业。"
放学时,我怀里抱着新发的课本,封面上的红五星烫得掌心发暖。路过代销店时,张桂兰正在跟老板娘唠嗑,看见我手里的书,慌忙把嘴里的糖纸吐掉:"死丫头,怎么才回来?"
我摸出课本里夹着的野菊花,递给她:"老师教的......能泡茶。"
她慌忙把花塞进围裙口袋,左右看看没人,才小声说:"明天......早点回来,帮我腌菜!"
暮色里,李大海蹲在门槛上修锄头,看见我时,目光落在我怀里的课本上。我故意翻开扉页,让他看见陈老师写的"进步显著"西个字。他突然起身,走进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布包,里面是半本残破的《新华字典》:"你娘的......藏在柜底。"
字典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槐花,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看见母亲用蓝墨水写的批注:"霞霞周岁,会叫妈妈。"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我慌忙抬头,看见李大海正用袖口擦眼睛,烟袋锅子在青砖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这一夜,我在煤油灯下抄生字,虎子和小花趴在旁边看。张桂兰进来拿笤帚时,瞥见我本子上的字,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硬糖,扔在桌上:"别熬太晚,明天还要上工......"
糖纸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含着糖继续写字,甜味混着煤油味,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甘甜。窗外,银河清晰可见,每颗星星都像极了课本上的标点符号,在夜幕上写下属于我的新篇章。
李霞,你看,我们终于触到了光。这光或许微弱,却足以照亮从愚昧到觉醒的路。而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个知识匮乏的年代,我们将用文字做刀,剖开蒙昧的茧房,让生命长出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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