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转回风雪弥漫的京城德胜门外。
洪承畴的队伍历经一个月的艰辛赶路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高大的城门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守城的官兵查验了关防文书,确认是卸任的辽东督师洪承畴及其随行人员后不敢怠慢,连忙放行。
车队缓缓驶入瓮城,穿过深邃的门洞,正式进入了北京内城。
尽管天气恶劣,但京城街道的宽阔规整、两旁店铺林立的繁华景象,依然让这些初来乍到的辽东学子们看得目不暇接,啧啧称奇。
至于脚下的水泥路反倒是不怎么新奇了,这是因为京城到辽东的水泥路已经修成了一大半,他们早就见识过了。
洪承畴归心似箭,尤其是急于觐见朱慈烺,汇报辽东情况并聆听新的任命。
他命令大队人马先前往朝廷为他预备的馆驿安顿,自己则只带了少数亲随,准备直接前往东宫。
临行前,他将那八十余名学子召集到一处避风的屋檐下,神色严肃地叮嘱道:
“诸位,京城已到,你们可先自行寻找客栈住下,安顿行装,静心备考。”
“若有难处,可来我暂居的馆驿寻我。”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期待的脸庞,语气加重了几分:
“切记,此地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规矩森严,非辽东可比,尔等需谨言慎行,收敛脾气,万不可与人争执斗殴,惹是生非。”
“如若触犯律法宫规,本官纵有回护之心,亦恐难救尔等,一切以备考为重!”
学子们早已对这位威严的督师心存敬畏,闻言纷纷躬身作揖,齐声应道:
“学生谨遵大人教诲!定当恪守本分,用心备考,绝不敢给大人添乱!”
洪承畴微微颔首,又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翻身上马,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踏着积雪,朝着东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洪承畴一走,这群学子顿时松了一口气,气氛也变得活跃起来。
他们三三两两结伴,沿着积雪清扫过的街道,开始寻找下榻的客栈。
来京的路上,洪承畴已反复教导过他们京城的一些基本规矩和注意事项,此刻众人心中虽有初入繁华之地的兴奋,却也牢记告诫,不敢造次。
然而他们来得实在有些晚了。
时近腊月,各地赴京赶考的举子大多已提前一两个月抵达,京城内,尤其是靠近贡院、国子监以及皇城周边的那些上等客栈早已是人满为患,一房难求。
学子们连着询问了七八家客栈,得到的回答都是“客满”。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向城南相对偏僻一些的街区寻找。
吴守仁和常永安二人也默默跟在人群之中。
他们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与其他汉人学子一样,一家家客栈询问过去,内心却比旁人更多了几分忐忑。
约莫找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晚,风雪似乎也更大了些。
终于,在城南一条名为“米市胡同”的巷子深处,他们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的中等客栈。
客栈门脸不算阔气,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
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戴着瓜皮帽的精干老头,正扒拉着算盘核算账目,见到一下子涌进来二三十位书生打扮的客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赶忙从柜台后迎了出来:
“哎哟!各位相公一路辛苦!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天寒地冻的,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朝里面喊道:
“小二!快给诸位举人老爷看茶!把咱们店最好的上房都收拾出来!”
店小二也是个机灵人,见状连忙殷勤地端茶送水,擦拭桌椅,态度恭敬得不得了。
毕竟眼前这些可都是举人老爷,将来保不齐就有谁能鱼跃龙门,中个进士甚至状元,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自然不敢怠慢。
学子们奔波半日,早已饥寒交迫,见到掌柜和小二如此热情周到,心中顿生好感,当下便决定在此住下。
“掌柜的,我们人多,烦请安排一下房间,登记造册。”
为首的一位年长些的学子说道。
“好说好说!诸位相公放心,包在小老儿身上!”
掌柜的笑眯眯地应着,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厚厚的店簿和笔墨,准备为众人办理入住登记。
明朝对于户籍的管理极为严格,出行、住店都必须查验和登记户籍文书,以防奸宄。
学子们纷纷从行囊中取出自己的“路引”和户籍证明,依次递给掌柜登记。
掌柜的接过一份份文书,熟练地核对姓名、籍贯,在店簿上认真誊写。
起初一切顺利,他脸上始终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然而当他接过两份略显奇怪的户籍文书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这两份文书,无论是纸张的质地、格式,都与普通的民户或军户户籍略有不同。
最关键的是,在户别一栏,赫然用清晰的楷书写着三个刺眼的字:
女真户!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
他经营客栈几十年,南来北往的客人见过无数,登记过蒙古人、回回人,甚至远道而来的色目人,但这女真户.......
他真是从未见过啊!
尤其是在近几年朝廷与“建奴”杀得你死我活的背景下,这玩意的出现更是离谱!
而且看样子持有这两份户籍的人,竟然是来参加科举的举子?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递来文书的那两个人。
正是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神色有些不安的吴守仁和常永安。
掌柜的仔细打量他们的面容,那与汉人迥然有异的面部轮廓和眼神,更加印证了户籍上的信息。
“这.....这.....”
掌柜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了,他举起那两份户籍,声音带着惊疑,对着众人问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份户籍写的是‘女真户’!你们......你们当中怎么会有女真人?”
此言一出,客栈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学子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吴守仁和常永安身上。
虽然同行的辽东学子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此刻被掌柜的当众点破,气氛仍不免有些微妙。
吴守仁和常永安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一刻终究无法回避。
他们上前一步,对着掌柜的拱手一礼,态度不卑不亢。
吴守仁率先开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掌柜的明鉴,这两份户籍确是在下与常贤弟的,我等乃辽东都司辖下归化女真,已遵朝廷制度改姓汉名,习读圣贤书。”
“此次蒙洪督师恩典,得以中举,特来京城参加明春会试,并无他意。”
常永安也紧接着补充道:
“掌柜的放心,我等虽是女真出身,但早已心向王化,遵纪守法,绝不敢有半分异心,此次赴考,只为报效朝廷,绝无他念。”
他们的语气诚恳,举止得体,试图化解掌柜的疑虑。
同行的其他辽东学子经过一路相处,对这两人也已有所了解,此刻虽未出声帮腔,但脸上也并无太多惊讶或排斥之色,更多的是沉默的观望。
然而掌柜的却依旧满脸震惊和犹豫,手中那两份“女真户”的户籍文书,仿佛烫手山芋一般。
他开客栈多年,深知建奴在京城百姓心中的形象,此事若处理不好,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间,客栈内的空气仿佛因这两份特殊的户籍而骤然凝固了。
但很快,他的脸就彻底冷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厌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
随后他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不洁之物般,迅速将吴守仁和常永安的那两份户籍文书推了回去,动作带着明显的嫌弃。
“这个......实在对不住二位了。”
掌柜的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生硬而疏远,目光也避开了吴、常二人。
“小店.......小店方才盘算了一下,客房确实已经住满了,一间空余的都没有了,还请二位另寻他处吧,莫要耽误了行程。”
这话一出,吴守仁和常永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们不是傻子,刚才进门时,掌柜的热情洋溢,口口声声说着“上好的客房”,连登记簿都拿出来了,这分明是有空房的。
怎么一看到他们的户籍,转眼间就说“客满”了?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歧视和拒绝!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吴守仁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掌柜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也是付得起银钱的客人!为何别人能住,偏偏我们二人就不能住?难道就因为我们户籍上写着‘女真’二字,你便要如此区别对待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常永安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脸上满是愤懑和不解:
“掌柜的,我等虽是女真出身,但早已归化,遵的是大明律法,读的是圣贤之书,与汉家学子一同中举,奉旨进京赶考,为何要受此不公?”
掌柜的见二人把话挑明,索性也不再伪装,把脸一沉,双手叉腰,提高了嗓门,带着浓重的京腔斥道:
“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你们这些建奴!鞑子!在辽东杀了我多少汉人同胞?抢了我们多少土地财物?现在仗打输了,摇身一变,就想来考我们的科举,当我们的官?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告诉你们,我这店里,接待的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子民,绝不接待你们这些狼子野心的蛮夷!出去!赶紧给我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手招呼旁边的店小二:
“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俩人给我请出去!别影响了其他举人老爷休息!”
店小二虽然有些犹豫,但见掌柜的态度坚决,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作势要驱赶吴、常二人。
同行的其他辽东学子见状,心中虽对掌柜的言行不以为然,但毕竟同路一场,且一路相处下来,觉得吴、常二人除了相貌有些差异,言谈举止与汉人并无二致,也算知书达理。
此刻见他们受此羞辱,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几位年长些的学子连忙上前劝阻:
“掌柜的,息怒,息怒!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是啊,掌柜的,吴兄、常兄虽是女真籍,但确是洪督师亲点、朝廷认可的举人,来京赶考亦是合乎法度的。”
“他们一路与我们同行,恪守规矩,并未有何不妥之处,掌柜的开门做生意,何必因户籍出身而拒人千里之外?”
“还请掌柜的行个方便,这冰天雪地的,让他们去哪里寻住处?”
...........................
然而,掌柜的此刻已是铁了心,油盐不进。
他用力一摆手,打断了众人的劝解,语气更加激动:
“诸位相公,你们是读书人,明事理,我敬重你们!但这事没得商量!我祖上可是有亲戚死在辽东的!这血海深仇,岂是那么容易就抹去的?”
“我不管他们是不是举人,是不是归化,在我眼里,他们就是建奴!我这店小,容不下这等‘贵客’!你们要是再为他们说话,连你们一起,都请另寻高就吧!”
这话已近乎蛮横无理,其他学子闻言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他们与吴、常二人毕竟交情不深,见掌柜的态度如此决绝,甚至不惜得罪所有客人,也不好再强行为其出头,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耽误了自己的备考。
毕竟他们要是都被赶出去的话,今晚怕是只能露宿街头了。
在这寒冬腊月,估摸着肯定会被冻死。
一时间,客栈内的气氛变得尴尬而凝重。
但掌柜的这番充满敌意和侮辱性的话语,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吴守仁和常永安原本就因身份敏感而内心脆弱、自尊心极强,此刻被掌柜的当面斥为“建奴”、“鞑子”、“蛮夷”,甚至被比作污秽之物。
还称“脏了地方”,他们一路隐忍的委屈、对未来的不安以及深埋心底因出身而生的自卑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吴守仁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通红,指着掌柜的吼道:
“我吴守仁行得正坐得直,读的是孔孟之书,遵的是大明律例!朝廷尚且准我科举,你一个客栈掌柜,安敢如此辱我!”
常永安也彻底被激怒了,他一把推开试图拉扯他的店小二,怒道:
“我等乃是堂堂正正的举人!有朝廷文书为证!你凭什么赶我们走?今日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绝不离开!”
气氛越加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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