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的第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楚南县的夜晚被雨声裹着，像浸在水里的棉絮，沉甸甸的。林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粮食加工厂平面图，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咚咚咚”，敲门声带着水汽涌进来。李秘书抱着一摞文件，裤脚淌着水：“林县长，这是兴旺粮业的项目审批材料，赵总那边催得紧，说明天就要盖章。”
林舟抬头，见他头发上还滴着水，皱了皱眉：“怎么不打伞？”
“雨太大，伞没用。”李秘书把文件放在桌上，“开发区的人说，赵总今晚就在县里住，等着消息呢。”
林舟拿起材料翻了翻，目光在“土地出让金减免”那栏停住了。按规定，县级项目最多减免30%，但材料上写的是50%。“这是谁批的？”
李秘书的声音低了下去：“是……是马主任让人填的，他说赵总是大客户，得给点优惠。”
林舟的手指在纸上敲了敲，没说话。窗外的雨“啪啪”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门。他想起白天在稻田里，王老汉说“粮价再高些就好了”，想起西岭小学的孩子们在树荫下写字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把老马叫来。”林舟拿起电话，声音沉得像雨夜的天空。
老马来得很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掩不住脸上的慌张。“林县长，您找我？”
“土地出让金为什么减免50%？”林舟把材料推过去，“规定是30%，谁让你改的？”
老马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赵总说……说别的县都给50%，咱们要是不给，他就去别处了。我想着这项目对县里重要，就……”
“重要就可以不守规矩？”林舟打断他，“他要是真心来投资，不会在乎这20%的减免；他要是在乎，这样的投资商，咱们留着也烫手。”
老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可……可我己经答应他了……”
“你答应的，你去解释。”林舟的声音没起伏，“按规定来，30%，多一分没有。他要是愿意干，明天就盖章；不愿意，咱们再找别人。”
老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耷拉着脑袋走了。办公室里又剩下林舟一个人，雨声显得更响了。他重新打开平面图，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关掉电脑，走到窗边。
县政府招待所的灯大多黑了，只有201房还亮着——那是他住的房间。离家快两个月了，妻子苏晴只来过一次电话，说儿子小宇在幼儿园画了幅画，上面有个戴眼镜的爸爸，站在一座大桥上。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苏晴”两个字。林舟赶紧接起来，声音放软了些：“喂，晴晴。”
“你还没睡？”苏晴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刚下夜班，给你打个电话。”
“在看材料，马上就睡。”林舟望着窗外的雨，“家里都好吗？小宇乖不乖？”
“都挺好的，就是小宇天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苏晴顿了顿，“今天碰到你们发改委的周凯了，他说你在楚南把招商的钱挪去修学校了？还跟开发区的人闹僵了？”
林舟笑了笑：“不算闹僵，就是按规矩办事。学校的事急，孩子们等着上课呢。”
“我知道你做事有分寸，”苏晴的声音低了些，“就是……就是别太累了，也别太较真，有时候退一步……”
“我知道。”林舟打断她，“但有些事不能退。你想想，要是小宇的教室漏雨，你能让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会儿，传来苏晴的笑声：“跟你说不通。行了，早点睡吧，注意身体。”
“嗯，你也睡。”林舟挂了电话，心里像被雨水洗过，亮堂了不少。
刚想回座位，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楚南本地。林舟犹豫了下，接了起来。
“是林县长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我是，您哪位？”
“我是……我是西岭小学的李老师。”对方顿了顿，“刚才听刘校长说，开发区的马主任在您这儿闹，因为那个粮食加工厂的事？”
林舟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住的地方离政府不远，刚才去买东西，听到马主任在门口打电话……”李老师的声音更低了，“林县长，其实……其实赵总是我表哥。”
林舟彻底愣住了。
“我表哥那人，就是爱面子，其实心眼不坏。”李老师赶紧说，“他来投资，也是想帮我一把，让我能在县城住得好点。刚才我给他打电话，骂了他一顿，他说……他说30%就30%，明天一早就来盖章。”
雨声里，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林县长，谢谢您……谢谢您为学校做的一切。我表哥那边，您别往心里去，我会劝他的。”
林舟握着手机，一时说不出话。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些，风里带着稻穗的清香。他想起白天在稻田里，那些沉甸甸的稻穗低着头，不声不响，却把养分都攒在了米粒里。
“李老师，谢谢你。”林舟的声音有点哑，“也替我谢谢你表哥。”
挂了电话，林舟走到办公桌前，重新拿起那份材料，在“30%”旁边画了个笑脸。他翻开笔记本，借着台灯的光写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活，不能活在规矩上面；死，不能死在人情里面。”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点微光。林舟收拾好东西，往招待所走。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来，暖黄的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金子。
路过201房时，他停了停，从窗户往里看。桌上放着那个搪瓷杯，旁边是小宇画的画——戴眼镜的爸爸站在大桥上，桥下有鱼，桥上有孩子，天空是亮堂堂的蓝色。
林舟笑了笑，推开门走了进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楚南的稻子快熟了，学校的新教室快修好了，粮食加工厂也要开工了。日子就像这雨后的天空，总会一点点亮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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