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苗蹲在染坊后院时,晨露正顺着槐树叶尖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她手里攥着块粗布,浸在石槽的染液里轻轻揉搓,布面上的靛蓝随动作晕开,像把整个春天揉进了水里。
“慢些揉,”太爷爷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晨咳的沙哑,“这布是给祠堂做的幡旗,得让颜色咬进纱眼里,急不得。”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槛边,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晨光在他银白的胡须上镀了层金。
阿苗吐了吐舌头,放慢动作。染液是昨晚新调的,板蓝根熬了三个时辰,加入米酒时起了层细密的泡沫,太爷爷说那是“色魂”,得等泡沫落尽才能下布。此刻石槽里的液体泛着深沉的蓝,像把夜空揉碎了泡在里面,布沉在水底时,边缘会渗出细碎的银纹——那是纱线本身的纹路,太爷爷说,好的染活得让布自己“说话”。
“记着时辰,”太爷爷往石槽边的铜炉添了块炭,“巳时到午时,布得在液里‘醒’着,午时三刻再捞,颜色才够正。”他转身时,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声,像在给染液的浸泡计时。
阿苗盯着水面,忽然发现布角浮起个小气泡,跟着又冒了串。她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布面,就被染液染成了靛蓝色。“别碰!”太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个竹制的捞网,“布在‘喝水’呢,你一搅,它就呛着了。”
捞网轻轻探入水中,贴着槽底兜住布角,太爷爷手腕一转,布像片云似的浮上来,水珠顺着布纹往下淌,在槽沿积成小小的水洼。“你看,”他指着布面上的纹路,“经纬线的缝里都浸透了蓝,这才叫‘吃色’。”阳光下,粗布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浸过月光的石头。
正午的日头晒得石槽发烫,阿苗把染好的布往竹竿上晾,忽然发现布面上有个淡淡的手印——是自己早上试水温时按的。她急得首跺脚,太爷爷却笑了:“留着吧,是你的手印,以后看到就知道,这布是阿苗染的。”
傍晚收布时,那手印果然成了淡蓝色的印记,像朵歪歪扭扭的花。太爷爷用竹尺量着布长,忽然停下手:“阿苗,你知道染坊的规矩为啥多?”他指着墙上泛黄的《染经》,“不是要难住谁,是怕人心急。布要泡够时辰,色要等够日子,就像人活一辈子,得一步一步走,少一步,那味就偏了。”
夜里翻太爷爷的染坊账簿,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庚辰年三月,阿苗初染幡旗,布有手印,色匀,性躁,需磨。”下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墨迹被岁月晕得发蓝。
后来那面幡旗挂在祠堂里,风吹过时,阿苗的手印在蓝布上轻轻晃动。有回村里的老人指着说:“这手印添得好,活泛。”阿苗忽然懂了,太爷爷说的“磨”,不是磨掉性子,是让每个印记都长成自己的样子——急的、慢的、不小心的,最后都成了光阴的纹路。
如今石槽还在染坊后院,阿苗给来学染布的年轻人讲课时,总会指着槽沿的水洼:“当年我在这儿按了个手印,太爷爷没骂我,说染布和做人一样,不用求全,得留着点自己的影子。”阳光落在年轻人惊讶的脸上,像多年前那个清晨,太爷爷站在门槛边,看她把布泡进染液里,胡须上的金光晃了眼。
染液还在石槽里轻轻晃,倒映着槐树枝、年轻人的笑脸,还有阿苗鬓角新添的白发。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落在染液里,和太爷爷当年的影子慢慢重合了——原来光阴早把他们的手印,按在了同一块布上。
晨露把槐树叶压得垂下头,每片叶子尖都坠着颗透亮的水珠,像太爷爷烟袋锅里没燃尽的火星。阿苗蹲在石槽边,指尖刚触到染液就猛地缩回来——昨夜新调的靛蓝水泛着冷意,浸得指腹发麻。
“傻丫头,”太爷爷的拐杖“笃笃”敲着青石板,从堂屋挪出来,“染液要晾到辰时才够温,现在碰,手要遭罪的。”他把烟袋往石槽沿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槽边,混着露水晕成灰黑色的小圈。
阿苗吐吐舌头,往手心呵了口热气。石槽里的靛蓝静得像块化不开的夜空,水面浮着层极薄的白膜,太爷爷说那是“色衣”,得等太阳晒到槽沿第三块砖时才能搅开。她数着青石板的纹路玩,每块砖上都有深浅不一的凹痕,是几十年来布槌捶打布料时震出来的,太爷爷说这叫“石记”,比账簿记得还清楚。
“去,把墙角那捆薯莨搬来。”太爷爷往烟袋里塞了把新烟丝,火镰擦出的火星落在他满是皱纹的手背上,没等烫着就灭了。阿苗搬着沉甸甸的薯莨走过来,藤蔓上的泥土蹭在布衫上,留下褐色的印子——这是她新做的粗布衫,前襟还别着朵晒干的蓝花楹,是上次跟山货郎换的。
“解开绳结,一片一片铺在槽边晒。”太爷爷蹲下身,用烟袋杆轻轻拨开染液上的白膜,膜破的地方透出底下更深的蓝,像夜空裂开了缝,“这薯莨得晒足三个日头,等晒出黏汁来,才能跟靛蓝配着用。”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阿苗赶紧拍他后背,手刚碰到他的蓝布褂子,就摸到补丁上硬邦邦的浆糊——那是用米汤混了靛蓝渣子打的,又挺括又防染。
太阳爬到槐树梢时,太爷爷终于让她下布了。阿苗抱起那匹粗麻布,布角在地上拖出道灰痕,她刚要往槽里扔,就被太爷爷用烟袋拦住:“慌什么?”老人慢悠悠地解下腰间的铜带钩,钩住布的一角往水里放,“得像喂孩子吃饭,一点一点来,不然布会‘呛水’。”布面接触染液的瞬间,像活了过来,咕嘟咕嘟冒起细碎的泡,靛蓝色顺着布纹往上爬,快得能看出流动的痕迹。
“用这木槌捶,”太爷爷递过来根枣木槌,锤头被磨得油光锃亮,“每捶一下,色就往深处走一分。”阿苗抡起木槌往下砸,震得虎口发麻,布在水里翻卷,溅起的染液溅在她的布衫上,像突然绽开的蓝花。太爷爷坐在小马扎上抽着烟,看着她捶得胳膊发颤,也不叫停,首到阿苗额头上的汗滴进染液里,才慢悠悠地说:“歇口气吧,这布跟你较劲呢,你越急,它越不肯吃色。”
午后的太阳把石槽晒得发烫,染液里的气泡越来越密。阿苗发现布面上沾了根槐树叶,想伸手去捞,被太爷爷按住手腕:“别碰,让它沾着。”他指腹着自己手背上的老年斑,“当年我学染布,你太奶奶往布上落了朵野菊,我还跟她吵了一架,结果那布后来成了村里的稀罕物——谁家的布上没点自然的印记?”阿苗看着那片槐树叶在蓝布上慢慢晕开浅绿的痕,忽然觉得这比店里卖的绣花布好看多了。
傍晚收布时,太爷爷让她把布挂在最显眼的竹竿上。夕阳把布染成了紫蓝色,那片槐树叶的印记像只展翅的小蝴蝶。阿苗数着布上的捶痕,忽然发现太爷爷正用烟袋杆在她刚换的干净布衫上点了个烟灰印,她刚要叫,就听老人说:“这样才记得住今天。”
夜里躺在竹床上,阿苗闻到自己头发里的靛蓝香,摸了摸布衫上的烟灰印,忽然明白太爷爷常说的“染布如记年”是什么意思——那些不小心沾的叶痕、捶打的布纹、甚至烟袋烫的小窟窿,都是光阴在布上盖的章,一年年叠起来,就成了谁也偷不走的念想。
后来太爷爷走了,阿苗接着守着染坊。有回给新来的学徒讲起石槽里的学问,指着槽沿第三块砖说:“当年太阳晒到这儿,才能搅那层白膜。”学徒指着她袖口磨出的破洞笑,她却摸着破洞说:“这是太爷爷用烟袋杆给我‘盖的章’,比任何补丁都金贵。”
风吹过挂满蓝布的竹竿,布面晃出层层叠叠的蓝浪,每道浪纹里,都藏着个晒得眯眼的午后,藏着木槌砸在石槽上的闷响,藏着老人用烟袋杆点出的烟灰印——那些没写在账簿上的光阴,全浸在这蓝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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