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被冻住的蓝染汁液，泼在化工厂旧址的水泥地上，泛着冷幽幽的光。那只爬上来的手停在坑边，手腕上的蓝染绳结在风里轻轻晃，绳结的打法是“双环套”——阿苗奶奶教她的第一种结，说是能锁住福气，防祸事。
“你……”阿苗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染布，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绳结，那是奶奶去世前亲手给她系的，“这绳结是谁教你的？”
坑底的人没说话，另一只手也攀了上来，两只手都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块月牙形的疤痕，像是被染缸的铜箍划的。随着上半身慢慢升起，众人看清了他的脸：头发花白如霜，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靛蓝染液里的黑曜石。
“阿苗丫头，”老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你奶奶……还好吗？”
阿苗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小陈身上：“你认识我奶奶？你到底是谁？”
老人扶着坑边的断墙慢慢站起，目光扫过林舟手里的木盒，落在那块蓝染手帕上时，眼圈忽然红了：“这是念安的帕子……她绣这朵‘缠枝莲’时，针脚总歪，还是我教她的。”
“念安？苏念安？”林舟心头一震，“您是……”
“我叫苏守义，”老人咳嗽两声，指了指自己虎口的疤痕，“当年染坊失火，我为了抢三叠染的方子，被房梁砸中了腿，躲在废料坑底的暗格里，才捡回条命。”他看向阿苗，“你奶奶是我妹妹，苏念慈。”
阿苗惊得说不出话，手里的木槌“当啷”掉在地上。奶奶生前总说她有个哥哥，年轻时跟人跑了，再也没回来，原来……
“当年的火，是周成放的。”苏守义的声音沉了下去，眼里的光变成了冷火，“他求娶念安被拒，又听说我们苏家藏着三叠染的秘方，就趁夜纵了火。念安为了护方子，把我推进暗格，自己……”
他说不下去了，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受伤的兽。小陈突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一句话：“苏匠人有兄妹二人，兄善染，妹善绣。”原来笔记里的“苏匠人”，就是眼前的老人。
林舟打开木盒，把蓝染手帕递过去：“您说废料坑底有东西，会污染地下水？”
苏守义接过手帕，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绣线，叹了口气：“当年化工厂偷排废料，把个老窑给砸穿了——那窑是前朝烧青花瓷的，窑底连着楚南的地下水源。更要命的是，窑里埋着罐‘阴靛’。”
“阴靛？”阿苗从没听过这个词。
“正常的靛蓝是草木发酵的阳色，”苏守义解释，“阴靛是用腐草、死水、沉木在不见光的地方闷出来的，颜色发乌，沾了水就疯长，能把活物的血都染成蓝的。当年我爹为了封这阴靛，用了三叠染的法子，把窑口糊死，又种了那棵老槐树镇着。”
林舟忽然明白过来：“周成他们不仅想破坏蓝染工坊，还想挖开窑口，用阴靛污染水源？”
“不止。”苏守义指向废料坑，“暗格里有我这些年记的账，周成和张建国的爹，当年就帮化工厂偷排废料，收了不少黑钱。他们怕老窑的事曝光，才一首想毁了蓝染工坊——这里的地基连着老窑，一旦动工深挖，什么都藏不住。”
小陈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父亲的工作笔记：“苏伯，我爸老陈，是不是帮过您？”
苏守义看着笔记上的符号，眼眶又热了：“老陈是好人啊。当年他发现化工厂偷排，劝厂长不听，就偷偷帮我加固暗格，还把三叠染的步骤记在笔记里，怕我忘了。后来他被周成他们发现，就……”
老人没说下去，但谁都明白，老陈的“失踪”，根本不是失踪。
这时，林舟的手机响了，是赵刚打来的：“林区长，周成交代了！他说张建国留了后手，今晚子时，要炸掉蓝染工坊的地基，把老窑的事彻底埋了！”
“什么？”林舟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到子时，“他们在哪？”
“周成说在工坊后院的老槐树下，埋了炸药，用的是定时装置！”
众人脸色骤变，转身就往工坊跑。苏守义虽然腿不利索，却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喊：“来不及拆了！三叠染！用三叠染的法子，能镇住阴靛，也能挡住炸药的气浪！”
回到工坊后院，老槐树下的泥土果然有翻动的痕迹。小陈趴在地上听，能听到微弱的“滴答”声，像水滴落在空缸里。
“染料呢？”苏守义急得首跺脚，“春分的染液要取晨露调，夏至的得用午时的阳光晒，秋分的……现在是秋分后，只能用夜间的霜气！”
阿苗突然想起什么，冲进仓库抱出三个陶罐：“这里有！我按奶奶的吩咐，每年都存着！春分的露水泡了蓝草，夏至的阳光晒足了三个月，秋分的……我今早刚收的霜，还在罐里冻着！”
林舟立刻指挥：“小陈，去把引水槽的铁管打开，让染液顺着管子流往老窑！阿苗，调染液！苏伯，您说步骤！”
苏守义接过陶罐，先打开春分那罐，倒出半透明的浅蓝液体，里面浮着细小的蓝草叶：“第一遍，浇在槐树根上，引阳气入地！”
阿苗捧着陶罐往树根浇，液体渗进泥土的瞬间，老槐树的叶子突然簌簌作响，像是有风吹过，明明周围一丝风都没有。
“第二遍，午时阳液！”苏守义打开夏至的罐，里面的液体是深靛色，泛着金光，“泼向炸药埋的地方，用阳气压火气！”
小陈抢过陶罐泼过去，液体落在地上，“滋啦”冒起白烟，那“滴答”声似乎慢了半拍。
“第三遍，霜气阴液！”苏守义的手抖得厉害，他打开最后一罐，里面是冰碴状的深蓝色晶体，“这得用心头血引……阿苗，你来！你是苏家的血脉，你的血最灵！”
阿苗没犹豫，抓起旁边的剪刀划破指尖，鲜红的血滴进罐里，瞬间被深蓝晶体吞没，晶体融化成粘稠的液体，泛着诡异的青金色。
“绕着槐树浇三圈，嘴里念‘染尽邪祟，护我楚南’！”苏守义喊道。
阿苗捧着陶罐转圈，血混着染液在地上画出个巨大的圆圈，圆圈的边缘泛起淡淡的金光。当最后一滴液体落地时，子时的钟声刚好从远处的古寺传来。
“轰隆——”
地下传来一声闷响，地面剧烈震动，老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却没一片飞出那个青金色的圆圈。震动过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那圆圈的光慢慢渗入泥土，留下淡淡的蓝痕。
众人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苏守义看着阿苗指尖的伤口，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是止血的药膏，用蓝草汁熬的，你奶奶以前总给我备着。”
阿苗接过布包，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伯……”
苏守义拍了拍她的肩，转向林舟：“阴靛暂时镇住了，但老窑的裂缝还在，得找专业的人来封。还有，张建国肯定跑了，他手里……”
话没说完，林舟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张建国倒在地上，胸口插着把染血的匕首，旁边放着个U盘，照片背景是码头的集装箱。发信人附了句：“欠苏家人的，该还了。”
林舟看着照片，眉头紧锁。杀张建国的是谁？是苏守义的人，还是……另有其人？
苏守义凑过来看了眼，脸色忽然变了：“这匕首……是周成的！他有把一模一样的，柄上刻着‘成’字！”
远处传来警笛声，赵刚带着人赶来了。林舟站起身，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晨光给工坊的染缸镀上了层金边。他知道，张建国死了，周成还在看守所，这场关于楚南蓝的较量，似乎该结束了。
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铜片，上面“以心头血为引”的字迹，像是在发烫。苏守义说的是实话吗？阴靛真的镇住了？还有老陈的笔记里，夹着张没写完的纸条：“守义哥说的暗格，不止一个……”
阿苗突然指着染缸，声音里带着惊惶：“你们看！”
众人望过去，只见刚调好的染液里，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泡沫破裂后，露出的不是沉静的蓝，而是一抹极淡的、像血一样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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