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帮张奶奶捡完豆角时，指尖沾了层湿凉的露水。张奶奶把竹篮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压在底下的铁皮饼干盒——和老宅储藏室里的那个很像，只是这只的盒盖上，用红漆画着朵歪歪扭扭的牡丹花。
“这是我家老李生前用的。”张奶奶的手指抚过褪色的漆花，“他走那年，我在里面发现了这个。”她从盒底摸出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张手绘的地图，泛黄的宣纸上，用毛笔标注着楚南市的老街巷，某个角落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旁边写着“芸香斋”。
“芸香斋？”林舟凑近看，那位置就在现在的老槐树附近，“是家书店吗？”
“是家裱画铺。”张奶奶的声音忽然软下来，像浸了水的棉花，“我年轻时在那儿当学徒，老李是跑街的邮差，总借着送包裹的由头来蹭浆糊吃。”她指着地图上的五角星，“那是裱画铺后院的井，他总在井台边等我收工，手里攥着块牛皮糖，说‘吃了甜的，干活有力气’。”
林舟想起母亲相册里的水果糖，忽然觉得，那个年代的甜，总藏在这些笨拙的细节里。他帮张奶奶把择好的豆角放进竹篮，注意到篮沿缠着圈旧布条，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初学刺绣的人绣的。
“这是我绣的。”张奶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出满脸皱纹，“老李第一次出远差，我连夜绣的，针脚扎得手指头全是血。他回来时，布条磨破了边角，却还系在邮包带上，说‘带着你的平安，跑再远都踏实’。”
正说着，顾晓宇骑着电动车经过，车筐里装着个大纸箱，上面写着“远山茶社”。“张奶奶，林市长，我爸让我送点新炒的槐花茶。”他把纸箱搬下来，里面的锡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我爸说，这茶得用老井水沏才香，特意让我去老槐树那儿打了一桶。”
提到老井水，张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们说的老槐树，是不是挨着芸香斋？那口井还在吗？”
“在呢，顾工前两天还去淘井了，说要在井边摆张石桌。”林舟帮着搬锡罐，指尖触到罐身的温度，像捧着捧刚摘的槐花。
顾晓宇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对了林市长，淘井时发现的，不知道是谁的。”是枚铜制的哨子，上面刻着“楚南邮局”西个字，哨口的铜锈里，还卡着点干枯的槐花瓣。
张奶奶的手抖了一下，接过哨子着：“这是老李的哨子！他当年送信时总吹着，说能吓跑野狗。有次我在后院裱画，听见哨声就知道是他来了，故意磨蹭着不出去，听他在井台边哼《茉莉花》——他五音不全，哼得比拉锯还难听。”
她把哨子凑到唇边，轻轻吹了一下，嘶哑的哨声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张奶奶的眼眶红了，却笑着说：“还是这么难听。”
林舟忽然明白，为什么顾远山执意要在老槐树下开茶社。有些地方，藏着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回忆，是一整个时代的呼吸——井台边的等待，邮包上的平安结，五音不全的《茉莉花》，都像槐花茶的香气，混在风里，一吹就是几十年。
他帮顾晓宇把槐花茶搬进茶社时，顾远山正蹲在井台边，用砂纸打磨那张新做的石桌。石桌上刻着幅简单的画：一棵老槐树，一口井，一个邮差模样的人，正往井边的姑娘手里递东西。
“张奶奶说的芸香斋，就在这后面。”顾远山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我找人扒开墙基看了，还能着见当年裱画用的浆糊锅。”他指着石桌上的画，“这是按张奶奶说的画的，老李和她，当年一定挺热闹。”
林舟看着石桌上的刻痕，忽然想起父亲相册里的照片。原来每个人的时光，都不是孤立的岛屿——张奶奶的竹篮，父亲的相册，顾远山的石桌，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彼此触碰，连成了楚南市的年轮。
傍晚帮张奶奶送晚饭时，林舟特意绕去了茶社。顾远山正和张奶奶坐在石桌旁，就着老井水沏的槐花茶，听她讲芸香斋的旧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井台上，像幅被拉长的老照片。
“老李当年总说，等他退休了，就开家小茶馆，就在芸香斋的后院，我裱画，他烧茶。”张奶奶的声音被茶香泡得软软的，“现在茶社开起来了，他却喝不上了。”
顾远山给她续上茶：“他能看见的。您看这井水，还是这么甜；这槐花，每年都开；我们在这儿喝茶说话，跟他当年哼《茉莉花》似的，都是过日子的声响。”
林舟站在茶社门口，看着老槐树下的石桌，看着井台上的青苔，看着张奶奶手里那枚生锈的哨子。忽然觉得，所谓时光，从来不是呼啸而过的列车，是这些沉甸甸的物件，是这些磨不灭的习惯——用老井水沏茶，在石桌上刻旧时光，对着夕阳说句“他能看见的”。
就像此刻，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井台边的说话声，远处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都在悄悄告诉这个世界：日子还在继续，那些爱过的，念过的，认真过的，都不会真的消失。它们会变成石桌上的刻痕，变成茶水里的香气，变成某个年轻人听故事时，眼里闪的光。
林舟转身往家走时，口袋里多了样东西——是顾远山塞给他的，一枚新做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老槐树的图案。“这是茶社的钥匙，”顾远山说，“以后常来坐坐，石桌上的画，还得添几笔呢。”
钥匙在口袋里轻轻晃动，像在和老宅那串刻着“家”字的钥匙呼应。林舟摸了摸口袋，忽然想起张奶奶竹篮里的合影，想起父亲相册里的全家福，想起石桌上那幅没画完的画。
原来所谓的传承，从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是一把钥匙，一只竹篮，一张旧照片，是把别人的故事，放进自己的日子里，慢慢酿成新的时光。
夜色漫上来时，林舟抬头望了眼茶社的方向。老槐树下的灯亮了，像颗落在地上的星星，照着石桌上的茶盏，照着井台边的影子，照着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暖暖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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