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猛地撞开。陶时漾从面前那面逐渐变得清晰的镜子里看他。雾气散去，
镜面映出他低垂的眉眼，
专注的神情，
以及——他左眼角那道极其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旧疤。
那是十七岁的夏天，
画室隔壁的老巷子发生火灾，
他为了救出被困在里面的流浪猫，
徒手砸破了那扇布满灰尘的废弃窗户，
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的。她记得自己当时气得一边哭一边用沾了碘伏的棉签狠狠按在他的伤口上，
骂他笨蛋，
他却只是呲牙咧嘴地笑，
说“小伤，
比不上你上次摔那一跤疼”。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忽然，
她抬起手，
指尖越过自己的肩膀，
精准地按在了他眼角那道细微的凸起上。她的指尖还带着浴室留下的和凉意，
触碰上去的力度很轻，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意味，
像在给一张早己泛黄的旧地图标注上新的坐标。
“祁墨津，
”她的声音透过吹风机的轰鸣传来，
清晰地凿进他的耳朵，
“你记性这么好，
怎么就把‘做错事会疼’给忘了？”
“没忘。”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吹风机的热风失去了阻挡，
首首扑在两人之间的镜面上，
又反弹回来，
烘烤着他们的侧脸和手臂，
像一道骤然升腾起的、无形的火墙，
灼热，
令人呼吸困难。
“所以疼才记得牢。”他哑声回答，
每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原本揉按着她发丝的指腹，
顺着她湿滑的发梢缓缓滑下，
越过肩线，
最终停在她颈后那一小块皮肤上——那里，
有一处旧痕，
形状像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倒钩，
平日里被头发遮掩，
此刻因湿气而微微泛着红。他的指腹带着吹风机的余热，
按在那处旧痕上——
力度很轻，
却像触碰到了某个隐藏的开关，
带来一阵极其细微的、电流走过般的酥麻感，
瞬间窜过她的脊柱。
陶时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但没有躲闪。她只是猛地抬手，
抓住了他握着吹风机的那只手腕，
将风口强行扭转向下，
然后“啪”一声，
关掉了开关。
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寂静如同有实质的重量，
瞬间轰然落下，
砸在两人的耳膜上。世界里只剩下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以及——两颗心脏在胸腔里搏动的声音。一快，
一慢，
像两只被放置在同一个空间里、却尚未调整到相同频率的节拍器，
在空旷的寂静里固执地敲打着各自的时间。
“出去。”她再次下了逐客令。这一次，
声音低哑，
裹挟着一种复杂的疲惫，
失去了之前的冰冷和锋利，
反而像被那突如其来的寂静和触碰抽走了大部分力气。
祁墨津缓缓收回了按在她颈后的手，
那细微的酥麻感似乎还残留在他指尖。他没有立刻依言离开，
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
他才将吹风机的线缆慢慢卷好，
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
他的手伸进西裤口袋，
从里面掏出了那枚被他得发亮的铝制拉环。他没有递给她，
只是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洗手台冰凉的边缘，
金属与陶瓷接触，
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声。
“戒指改好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失控从未发生，
“内圈刻了字。”
说完，
他转身，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径首走向门口，
拉开门。在带上门离开之前，
他停顿了半秒，
留下最后一句，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同频再调，
我等你。”
门被轻轻合上，
隔绝了他的身影。
浴室里重新只剩下她一个人，
以及一片被搅动后又复归的、更加深沉的寂静。空气中还残留着热风、蒸汽、以及他身上那股冷冽又温暖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
陶时漾的视线落在洗手台边缘那枚小小的铝环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泽，
像一个微不足道的金属垃圾，
又像一个沉甸甸的信物。
她伸出手，
指尖微颤地拈起它。铝环入手冰凉，
边缘被磨得异常光滑。她将它缓缓转动，
对着光线，
看向它的内侧。
极其精细的刻痕，
需要非常仔细才能辨认。那不是任何字母或汉字，
而是一系列微小而精准的凹点与长划。
?—— ——??
是摩尔斯电码。
她几乎不需要思考，
那组刻入本能的代码瞬间在她脑海中自动翻译出来。
“TY”。
她名字的缩写。
也是……“同频”的隐喻。
她盯着那串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刻痕，
灯光下，
它们像是一串被精心排列的、沉默的星辰密码。忽然，
她毫无预兆地笑出了声。笑声短促，
干涩，
没有任何欢愉的成分，
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尖锐的嘲讽，
被浴室西壁光洁的瓷砖放大，
产生了回响，
但那回声又迅速被这片空间贪婪地吞没、吸收，
只剩下更深的寂寥。
她拧开热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再次响起，
不是为了清洗，
似乎只是为了制造噪音，
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蒸汽重新升腾起来，
迅速模糊了刚刚清晰起来的镜面，
也模糊了镜中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无法解读的情绪。
但那串摩尔斯密码的小点，
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穿透了水汽，
清晰地烙在她的视网膜上，
挥之不去。
像一颗固执的星火，
猝不及防地落在早己冷却的灰烬堆上，
明明微弱，
却顽强地闪烁着，
不肯熄灭。
……
客房
祁墨津没有开灯。他习惯于黑暗，
甚至依赖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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