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咔哒”一声轻响——
比暗钉敲进墙体时更轻，却仿佛比任何滚烫的誓言都更加沉重，彻底隔绝了两个空间。
——
走廊尽头，一扇小小的天窗开始透进一点模糊的、灰白色的光线。像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滴入了一滴稀释的牛奶，缓慢晕开。像一艘在黑夜中航行了太久的船，终于依稀望见了彼岸的轮廓。
陶时漾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站了一会儿。抬起手，用手背极其轻微地蹭过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触感——他唇上干燥而清晰的纹路，以及说话时微微震动的频率。那感觉极其短暂，像潮汐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浅浅脚印，看似存在，但只要下一阵风吹来，就会轻易地被抹平所有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的铝制拉环冰凉的边缘贴着皮肤。她缓缓地转动它，让那未曾打磨光滑的边缘再一次卡进指骨的凹陷处，施加着轻微而确切的压力，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痛感。
疼得刚好。
这痛感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记忆的闸门——冰冷的暗钉尖端，扭曲的回形针摩尔斯密码，窗外永恒起伏却又终将退去的潮汐声，以及……
那个黑暗中简短至极的回答。
“我。”
——
客房内。
祁墨津站在窗边，亲手将刚刚被她拉拢的窗帘重新拉开。
窗外，远处那条横跨海面的跨海大桥，灯串如同得到统一的指令，在同一时间重新亮起，璀璨夺目，像一条被重新串好的、遗落人间的珍珠项链，光芒倒映在漆黑的海面上，随波光碎成无数金箔。
他拿起床头柜上那枚回形针，对着窗外涌入的、逐渐增强的微光，手指极其灵活地将其尾端再次折压出一组新的点划痕迹。动作熟练得像是在呼吸。
?— ——??
“TY”。
也是“同频”。
但他没有再将它敲向墙面，试图传递什么。而是仔细地、近乎郑重地，将这枚微小的金属，穿进了自己腕表表带的最后一个孔洞之中。让它与表带内侧那枚早己存在的、带着倒钩的坠子并排悬挂着。
两件冰冷的金属物轻轻相碰，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像一把钥匙被挂在了自愿囚禁的囚徒腰间——这钥匙，似乎随时可以打开那扇门，却也随时，可以将门从内部彻底锁死。
他再次将窗帘拉拢，这一次，没有完全合严，刻意地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远处灯塔的光束遵循着它永恒不变的节奏，旋转，扫过海面，每隔三秒，就会有一次光芒透过这道缝隙，扫入昏暗的房间内部。
亮——暗——亮——暗——
规律，持久。像一座不知疲倦的节拍器，也像一颗在胸腔里稳定跳动的心脏。
他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手臂伸展，掌心向上，自然地放在身侧，不再紧紧攥住任何东西。
因为潮汐己然退去，广阔的沙滩暂时空寂出来，所有昨夜的脚印都己被风抚平，或被新的海浪抹去。
只剩下那枚钉穿墙壁的暗钉，与这枚悬挂在表带上的回形针，隔着单薄的墙壁，在不同的空间里，沉默地、固执地各自守夜。
——
主卧。
陶时漾坐在床尾，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极细的光带。她低下头，缓缓地将无名指上的铝环摘了下来，放在掌心。
那枚粗糙的、不起眼的拉环，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呈现出一种哑光的金属质感。内侧那串精细的摩尔斯点痕，在鱼肚白般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像是一串未能完全燃尽的星火，固执地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她凝视了片刻，忽然又伸出手，将铝环重新套回了无名指。
但这一次，她换了一个方向。
让那串代表着“TY”和“同频”的摩尔斯点痕朝内，紧紧地贴着自己手腕皮肤下那根跳动的脉搏。
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血液的涌动，都清晰地、有力地撞击在那串微小的凹凸点痕上。
咚。咚。咚。
像一只被囚禁的雀鸟，用喙不知疲倦地啄击着精致的笼杆，寻求着出口与共鸣。
也像永不止息的海浪，执着地拍打着沉默的岸线，周而复始。
她甚至抬起手，将戴着铝环的无名指轻轻贴在耳后，闭上眼睛，专注地倾听。
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冲刷血管的声音，听到脉搏通过骨骼传导而来的、沉闷而有力的撞击。
咚。咚。咚。
奇妙地，与隔壁房间那透过窗帘缝隙、每隔三秒便扫过一次的灯塔光芒的节奏，隐隐地重合。
同频。
却或许，并不同声。
同速。
却或许，并不同心。
——
天，快要亮了。
风又开始从窗缝间小心翼翼地钻进来，带来了退潮后海滩特有的、而腥咸的气息，也带来了新一天独有的、清澈微凉的寒意。
暗钉仍在墙内，沉默地连接着两端。
回形针仍挂在表带，随着脉搏轻微晃动。
铝环仍套在指根，感受着每一次心跳的撞击。
像三枚被精心埋设的坐标，钉住了两片独立又交织的呼吸，也钉住了这一整片尚未完全退却的、无形的潮汐。
而潮汐知道，退，是为了下一次更汹涌的涨。
星火知道，灭，是为了下一次更炽烈的燃。
他们似乎都知道——
长夜己尽，灰烬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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