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巷子口的路灯第三次闪烁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指甲刮擦塑料袋的声音。
“张磊？”
那声音像泡过水的纸，湿软地贴在我后颈上，我攥着外卖箱的指节瞬间发白，电动车的刹车把硌得掌心生疼。
这条拆迁区的老路我跑了三个月，从来没在这个时间遇到过熟人。
“谁啊？”我刻意让声音保持平稳，后视镜里只有昏黄的光在墙皮剥落的砖墙上淌，像融化的黄油。
“是我啊，李梅。”女人的声音突然凑近，带着股潮湿的霉味，“上周在三单元送过螺蛳粉的，记得不？”
我猛地想起那个总穿碎花睡衣的女人。她住的那栋楼早该拆了，楼道里的灯泡永远是坏的，每次送外卖都得踩着积灰的台阶摸黑往上爬。
但上周三我送完餐下楼时，明明看见她跟在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身后进了面包车，那之后系统就再没派过那栋楼的单。
“李姐啊……”
我尽量让语气显得热络，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岔路口的微光。
“这么晚了还出来？”
“我忘买酱油了。”她的声音忽然飘到左边，我甚至能感觉到有头发扫过手背。
“你帮我带一瓶呗，就像上次那样，送到家门口就行。”
电动车的后视镜突然晃了一下，我瞥见一抹碎花影子贴在车座后面。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我明明锁了后座的储物箱。
“不了李姐，”我拧动车把，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平台有规定，不能私自接活儿。”
“就一会儿嘛。”她的声音开始发飘，像被风吹得忽远忽近。
“我家就在后面第三个门，你回头看看，灯亮着的那个。”
这句话像冰锥扎进我后心。上周送螺蛳粉时，她家门口的灯泡碎在地上，玻璃碴里还嵌着半只死蟑螂。
我当时随口说了句“该换个新的了”，她只是笑着说“没必要，反正快搬了”。
“不了，真赶时间。”我加速冲过岔路口，后视镜里的碎花影子突然拉长，像块被水浸开的墨渍。
“你不回头看看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尖啸，“我手里有你掉的东西啊！”
车筐里的可乐瓶突然哐当乱响，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瓶身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的脖子正以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折，后脑勺几乎贴在背上，两只手却垂在身侧，手里攥着团黑乎乎的东西。
我猛地拐进另一条窄巷，砖石墙在两侧飞速倒退，仿佛随时会合拢。刺耳的刮擦声追了上来，这次更近了，就在后颈窝的位置。
“是你的工牌啊。”女人的声音变得黏糊糊的，像含着口痰。
“上周掉在我家门口的，上面还有你的照片呢……”
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我的工牌明明别在胸前，塑料壳被汗水浸得发滑。
可那声音说得那么真切，连我工牌上沾着的番茄酱渍都描述得分毫不差，那是上周撒了的意面汤溅上的，我昨天才用酒精棉擦干净。
“不用了，我自己有。”我扯开领口，工牌的棱角硌着锁骨，带来尖锐的痛感。
“你确定不要吗？”
她的声音突然沉下去，像从地底冒出来的。
“它现在……正在流血呢。”
车筐里的可乐瓶“啪”地炸裂，褐色的液体溅在裤腿上，带着股铁锈味。
我不敢低头，只看见后视镜里映出只苍白的手，正从车座缝隙里伸出来，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色的泥垢。
“张磊，你看啊。”那只手开始拍打我的后背，力道越来越重，“它在哭呢，因为你不回头看它……”
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像层湿纸。
我想起刚入行时，老周跟我说过的话，半夜在拆迁区送外卖，不管谁叫你，千万别回头。
尤其是女人的声音，她们最喜欢拽着人的后衣领，把脑袋凑到你耳边，问你要不要看看她们掉了什么东西。
“我真的赶时间。”我把油门拧到底，电动车发出濒临散架的轰鸣。
“可是我掉的东西，只有你能捡啊。”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情人的耳语，“就在你脚边呢，你低头看看嘛。”
我死死盯着前方，巷口的微光越来越近。但脚脖子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有条蛇缠了上来。
后视镜里，那抹碎花影子己经完全贴在我背上，女人的脸正从我的肩膀后面探出来，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里塞满了湿漉漉的头发。
“你看，是你的眼睛啊。”
她笑着说，黑洞里淌出粘稠的液体。
“上周你盯着我家墙看了那么久，它们自己跑出来了……”
我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了。上周送螺蛳粉时，她家客厅的墙上挂着面破镜子，镜子里映出的人影，脖子也是向后弯折的。
当时我以为是光线问题，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影子。
“张磊，回头看看我啊。”她的手掐住了我的后颈，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就一眼，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在流血……”
巷口的路灯突然熄灭，西周陷入彻底的黑暗。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有人在敲鼓。
后颈的力道越来越大，女人的呼吸喷在耳后，带着股腐臭的气味。
“不回头是吧？”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玻璃碴在摩擦。
“那我只好……自己转到你前面去了。”
电动车猛地撞上什么东西，我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外卖箱散了架，汤汤水水泼了一地。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见前方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个穿碎花睡衣的女人。
她的脸正对着我，脖子却向后弯折成九十度，后脑勺抵着后背。两只眼睛的位置空荡荡的，淌着暗红色的液体。她手里攥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黑暗中泛着惨白的光。
“你看，我没骗你吧。”她把那东西递过来，我看清了，是两只眼球，视神经像扯断的电线。
“它们真的在流血呢……”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想后退，却发现双腿己经不能动了。女人一步步走近，碎花睡衣上沾着的泥土掉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为什么不回头呢？”她歪着头，脖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你要是早点回头，就能看见我掉的另一样东西了。”
她的手伸进睡衣领子里，掏出团湿漉漉的东西，摊开在我面前。那是块沾着血的皮肤，上面还带着半截工牌的塑料壳。
“是你的后背啊。”她笑着说，黑洞般的眼眶对准我的脸。
“上周你骑车经过时，它自己粘在我家门上了。我喊了你那么多次，你都不回头……”
剧痛从后背传来，我终于低头，看见自己的后背空荡荡的，血和肉混着碎骨淌在地上，像摊烂泥。
“现在，你可以回头了。”女人弯下腰，脸几乎贴在我鼻尖上，“看看你身后，是不是还有很多人，在捡他们掉的东西？”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看见整条巷子站满了人影，他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有的捧着自己的心脏，有的提着断手，每个人的脖子都向后弯折着，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
“你看，”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早就想叫你回头了，只是你一首不肯……”
最后一刻，我终于明白老周没说完的话。那些半夜叫你回头的声音，从来都不是在请求。
它们只是在告诉你，你的身体，己经开始自己掉东西了。
巷子里的刮擦声越来越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什么。我感觉到自己的耳朵掉在了地上，听见女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下次有人叫你，记得回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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