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把最后一叠饺子皮摞在案板上时，李墨正蹲在厨房门口拆快递。
泡沫箱划开的声音刺啦响，她回头看了眼：“买的什么？”
“你说的那种黑猪肉，”李墨举了举手里的真空袋，袋里肉色发深，比寻常猪肉暗些，“卖家说这品种养在山里，没喂饲料，包饺子最香。”
周芸“嗯”了声，伸手接过来。肉拿在手里比看着沉，冰碴子蹭得掌心发凉。
她刚要搁案板上，李墨忽然拽了拽她袖子：“别放这儿，我刚擦了案板准备擀皮，你去阳台那个旧盆里剁吧，反正那盆也不用了。”
阳台角落的旧搪瓷盆是前房东留下的，边儿磕掉了一块，平时堆着杂物。
周芸把肉倒进去，拿起菜刀剁了两下，肉里竟滚出个东西，“叮”地撞在盆壁上。
她弯腰捡起来，是枚银锁片，指甲盖大小，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安”字。
“李墨，你看这是什么？”她举着锁片喊。
李墨叼着根烟走进来，瞥了眼就笑：“估计是猪吃了什么旧东西，混在肉里了。扔了吧，别硌着刀。”
周芸犹豫了下，把锁片扔进垃圾桶。
剁肉的声响里，她总觉得那锁片上的“安”字像只眼睛，正从垃圾桶缝里盯着她。
“发什么呆？”
李墨拍了下她后背。
“快剁，我妈说今晚要吃现包的，她老人家难得来。”
周芸哦了声，加快了动作。
肉糜渐渐变得细腻，可不知怎么，闻着总有点怪，不是腥，也不是臭，倒像……像雨后坟头那种湿冷的土味。
“你闻闻，这肉是不是坏了？”她停了手。
李墨凑过来吸了吸鼻子，皱眉：“没有啊，新鲜着呢。你是不是闻错了？山里的猪，说不定就这味儿。”
他拿起筷子挑了点肉糜尝了尝，砸吧砸吧嘴。
“挺香啊，比超市买的有嚼劲。”
周芸没再说话。她往肉糜里加了葱姜、盐、香油，拌匀了开始包饺子。
李墨的妈在客厅看电视，时不时喊一句“芸芸包慢点，别累着”，周芸应着，手里的动作却有点慌，饺子皮总也捏不紧，捏好一个，放盘子里，过会儿再看，边缘竟自己松开了道缝，像咧着嘴笑。
“这皮怎么回事？”她低声嘀咕。
“是不是面没醒好？”
李墨凑过来，拿起一个没捏紧的饺子，用手指蘸了点水，帮她把缝捏上。
“你看，这样就好了。别胡思乱想。”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天黑透时，饺子终于下锅了。沸水咕嘟咕嘟冒泡泡，饺子在锅里翻来翻去，白胖白胖的，看着倒还行。
李墨的妈端着醋碟坐过来，笑着说：“芸芸手真巧，包得比我年轻时还好。”
周芸勉强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个饺子，刚要往嘴里送，忽然看见饺子皮上沾着根细毛，不是葱姜的毛，是黑色的，软乎乎的，像……像头发。
她手一抖，饺子掉回碗里。
“怎么了？”李墨看她。
“没、没什么，”她赶紧用筷子把那根毛挑掉，“掉了点灰。”
李墨没在意，夹起一个饺子咬了口，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吸了吸，含糊不清地说：“香！妈，你快尝尝。”
李墨的妈也夹了一个，刚咬开，忽然“咦”了一声，从嘴里拿出个东西。
是半枚银锁片，正是下午周芸扔掉的那个，只是现在断成了两半，上面的“安”字缺了个角。
周芸的脸“唰”地白了。
“这啥呀？”李墨的妈举着锁片，眉头皱得紧紧的，“怎么饺子里有这东西？”
李墨也愣了，他起身去看垃圾桶，垃圾桶是空的，下午周芸扔锁片时，他说垃圾桶满了，顺手拎出去倒了。
“邪门了……”
李墨挠了挠头。
“妈，你扔了吧，可能是刚才剁肉时没弄干净，混进去了。”
李墨的妈把锁片扔了，可没再吃饺子。她端着碗，眼神首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饺子，忽然说：“我想起个事儿。”
“什么事啊妈？”李墨问。
“前几年，山下老王家丢了个娃，”
她声音压得很低。
“才一岁多点，戴着个银锁片，上面就刻着个‘安’字。后来没找着，有人说，可能是被山里的野猪叼走了……”
周芸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李墨的妈没看她，继续说：“那娃他妈疯了，天天在山里喊，说听见娃哭了，在猪圈里哭。老王把猪圈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有。后来没过多久，老王就把家里的猪全卖了，说那猪不对劲，喂它东西不吃，就盯着人看，眼睛跟那丢了的娃一样……”
“妈！你说啥呢！”李墨打断她，“老封建！别吓着芸芸。”
李墨的妈撇撇嘴，没再说话。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
周芸看着碗里的饺子，刚才挑掉的那根黑毛，好像又长了出来，从饺子皮里钻出来，慢慢往她手边爬。
“我吃饱了。”她猛地站起来。
“再吃两个啊，”李墨的妈拉她，“你包了一下午，还没吃几个呢。”
她的手冰凉，抓着周芸的手腕，像铁钳似的。周芸挣了挣，没挣开，低头一看，李墨的妈指甲缝里，竟也沾着点黑色的肉糜。
“我真吃饱了，有点恶心。”周芸的声音发颤。
李墨叹了口气：“让她去吧，可能累着了。”
他把他妈劝开，对周芸说：“你去房间躺会儿，我收拾。”
周芸逃似的进了房间。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她想起下午剁肉时，那盆里好像不止一块肉，有块肉特别软，捏起来像棉花，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手感……像婴儿的胳膊。
门外传来李墨和他妈的说话声，很低，听不清。周芸爬起来，走到门边，贴着门缝往外看。
李墨正蹲在垃圾桶边，用手扒拉着里面的东西，就是刚才他妈扔掉的那半枚锁片。他把锁片捡起来，放进兜里，又转身去看锅里剩下的饺子。
李墨的妈站在他旁边，说：“这肉……真没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李墨的声音很沉，“你别瞎想。那卖家说了，这是‘特供’的，补得很，芸芸身子弱，吃了好。”
“可那娃……”
“早没了！”
李墨打断她。
“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再说，又不是我们干的，是那野猪……”
后面的话，周芸没听清，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窟窿。
她忽然想起，李墨前几天说要给她补身体，问她想吃什么，她随口说了句“饺子”。
她怎么会说饺子呢？她明明不爱吃饺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周芸赶紧躲到床底下。
门被推开了，李墨走进来，他没开灯，借着客厅的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嘴里哼着奇怪的调子，像哄孩子的儿歌。
“芸芸，你在哪儿啊？”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让周芸头皮发麻。
“出来吃饺子啊，还有好多呢，热乎的……”
他走到床边，停了下来。周芸看见他的鞋尖，离她的脸只有几厘米。
“你是不是躲起来了？”李墨笑了，“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这儿。”
床板忽然被掀开了。
李墨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手里端着个碗，碗里是几个饺子，白胖白胖的，边缘裂开着缝，像在笑。
“你看，我给你留了最好的……”
他把碗递过来，饺子皮里渗出红色的汤汁，滴在周芸的脸上。
“这里面，有‘肉’，还有……头发呢。你不是喜欢长头发吗？”
周芸尖叫不出来。
她看见李墨的眼睛里，映着碗里的饺子，饺子皮上的裂缝里，慢慢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指甲盖是粉色的，抓着那根黑色的头发，往她嘴边送。
李墨的妈也走进来了，她手里拿着那半枚银锁片，塞到周芸手里：“戴上吧，戴上就‘安’了……你看，这饺子多香啊，像那娃小时候，奶香味儿的……”
周芸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她看着碗里的饺子，忽然发现，那些饺子的形状，不是她包的，它们圆滚滚的，带着褶皱，像一个个蜷缩的婴儿。
李墨把一个饺子凑到她嘴边，轻声说：“吃吧，吃了，你就永远陪着我了……”
饺子皮裂开的缝里，传来细细的哭声，像婴儿的啼哭，又像笑声。
周芸闭上了眼睛。她终于知道，那肉为什么有土腥味了，那是埋在地下的味道。
她也知道，为什么饺子皮总也捏不紧了，因为它们不想被包起来，它们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
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在放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雨下起来的时候，应该能把院子里的血腥味，冲干净吧？
周芸这么想着，张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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