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将军府的医帐，午后。浓得发苦的药香几乎凝成实质，混杂着艾草的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一道粗布帘子将狭小的空间一分为二，帘外，是苏砚卿一身男装，面色沉静地端坐；帘内，是十余名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营妓，她们的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苏砚卿以“陈默”之名，借着霍临的命令，名正言顺地踏入此地，为营妓们“诊治不孕之症”。她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药香，隔着帘子，听着帘后传来的、带着颤抖的描述。
“小腹……小腹里像坠着一块冰……”
“月事……己经三个月没来了……”
“浑身没力气，夜里总做噩梦……”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苏砚卿的心上。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他妈不是不孕，是慢性中毒！
林婆子，那位枯瘦如柴的女医官，浑浊的老眼在苏砚卿和帘内之间游移，最终，她颤抖着手，从身旁一个陈旧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灰布小包，层层打开，露出几颗灰白色的药丸。一股刺鼻的涩味瞬间弥漫开来。
“陈先生……这，就是她们……服用的药。”林婆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苏砚卿接过药丸，指尖冰凉。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站起身，走到医帐中央一张摆放着医具的木桌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今日，我便为大家验一验，这‘神药’的庐山真面目。”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她取来一只粗陶碗，舀入半碗清水，然后将一颗药丸投入其中。药丸入水，迅速溶解，清水瞬间变得浑浊不堪，大量的白色絮状沉淀物从碗底升起，如同死水中的幽灵。
“诸位请看，”苏砚卿端起碗，让所有人都能看清碗中的景象，“这沉淀，就是明矾。明矾性寒，有收敛燥湿之效，但长期、过量服用，会严重损伤女子胞宫，使其枯萎，失去孕育之能。这根本不是避孕，是绝育！是谋杀！”
医帐内一片死寂，随即，帘内传来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
苏砚卿没有停下，她又取来另一只碗，同样倒入清水和药丸，待其溶解浑浊后，她拿起旁边一小坛用来调味的醋，缓缓倒入碗中。
奇迹发生了。
浑浊的液体在接触到醋的瞬间，开始迅速变得清澈，那些白色的絮状沉淀物肉眼可见地消融、消失，一碗“毒水”竟恢复成了近乎透明的状态。
“明矾，遇酸则解。”苏砚卿的声音如寒冰般冷静，“所以，你们若想‘解药’，方法很简单——每日喝一碗醋。这所谓的避孕神药，在真正的医理面前，不过是一块能溶于酸的石头罢了！”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微光，刺破了帘内的绝望。营妓们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然而，林婆子的脸色却变得更加惨白。她颤抖着，从怀中又掏出一张泛黄的药方，递给苏砚卿。
“先生……这……这是能彻底清除明矾余毒，让胞宫恢复生机的方子……但是……”她的话音里充满了恐惧，“此方中，有一味主药，名为寒水石。此药性大寒，与……与京城太子府特供的暖玉香水火不容。若一个长期熏染暖玉香的人服下此药，轻则呕血不止，重则……心脉俱焚，立时暴毙！”
苏砚卿的瞳孔骤然收缩。
好一招“杀人诛心”！好一个周明远！
他不仅用明矾控制这些营妓，更在她们的解药里，埋下了一颗针对她——或者说，针对所有可能与太子府为敌的人——的政治炸弹！无论她是否使用这个药方，只要落人口实，就是“意图谋害太子亲眷”的“弑君”大罪！
她被逼入了绝境。
就在这时，苏砚卿的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了那个从地窖带出来的、装着“药灰”的油纸包。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油纸包打开，将里面那掺杂着砒霜粉末的“药灰”，倒入第三只清水碗中。
水，再次变得浑浊，但这次的浑浊，与明矾不同。它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腥的苦味，仿佛是地狱深处飘来的气息。
“诸位，再请看。”苏砚卿高高举起这只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长空的悲愤，“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周明远在矿洞里，想塞进我拓片里的，就是这种‘药灰’！它，就是用你们日复一日服下的‘避孕药’，经过反复提炼、萃取而成的‘毒中之毒’！它的纯度，比你们手中的药丸高上百倍！”
“他们不仅要你们不能生，更要你们无声无息地死！你们，连同你们肚子里的‘罪证’，都要被这矿，被这药，彻底埋葬！”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开。营妓们看着那碗甜腥的“药灰水，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无尽的恐惧和愤怒所吞噬。她们终于明白，自己不是被圈养的牲口，而是被标记了死亡日期的待宰羔羊。
医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绝望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在回荡。
突然，那道隔开内外的粗布帘子，被一只枯瘦、布满冻疮的手，从里面掀开了一角。
是一名营妓。她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此刻，她的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她看着苏砚卿，一步步，走了出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走到苏砚卿面前，从自己怀里，颤抖着掏出了一颗她一首偷偷藏着、没有服用的药丸，塞进了苏砚卿冰冷的手心。
那颗药丸，带着她体温的余温，却像一块烙铁，烫得苏砚卿心口剧痛。
“陈先生，”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用它。”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苏砚卿，仿佛看到了帐外那无边的风雪和黑暗。
“我们不怕死。”
“我们怕，永远活不。”
苏砚卿握紧了那颗冰冷的药丸，又看向帐外。霍临的影子，依旧沉默地立在风雪中，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磐石。
她知道，一旦使用这颗药丸，就是与太子，与这整个腐朽的体系，不死不休。
就在这时，那只枯瘦的手，再次掀开了帐帘。她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自己面前那只盛着“解药”的碗，又看了一眼苏砚卿托盘里那碗混着“药灰”的毒水。
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决定。
她将自己碗中仅剩的半碗“药灰”水，缓缓地、坚定地，倒进了苏砚卿托盘里那碗“解药”中。
浑浊的液体瞬间交融，分不清彼此，化作一碗更加诡异、更加致命的灰白色。
“陈先生，”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审判的威严，“这‘药’，该还给他们了。”
苏砚卿看着托盘里那碗交融的、灰白色的液体，又看向霍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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