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将军府的地牢，是地狱在人间的延伸。深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粪便的恶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的腐烂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墙壁上一支摇曳的油灯，火光将刑具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霍临的玄甲未卸，肩头的旧伤在这阴冷如冰的环境中，正一抽一抽地作痛。他站在囚室中央，身形挺拔如松，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比这地牢的寒意更甚。他手中，正拿着那本从账房取来的、边缘泛着诡异黄黑色的“军需账本”。
被铁链死死锁在刑架上的许攸，青衫破碎，脸上带着几道血痕，但嘴角却依旧挂着一丝阴冷的、拒不认输的笑意。
地牢入口的阴影里，周明远脸色铁青。他刚刚在药房被那包“药灰”堵得哑口无言，颜面尽失。此刻，他看着霍临，眼中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与深深的忌惮。
“霍临！”周明远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带着太子特使的威压，“你这是滥用私刑，公然囚禁朝廷命官！许攸是军需主簿，你无权审问！立刻放人，并将那陈默以投毒之罪拿下，押送京城！”
霍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在听一只苍蝇在嗡嗡作响。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对身后的亲卫队长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带许攸，下地牢。”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擅闯者，格杀勿论。”
两名如铁塔般的亲卫立刻上前，将咆哮着的周明远死死拦在地牢入口之外。他的威胁和怒吼，瞬间被厚重的石门隔绝，成了这场审讯最无力的背景音。
地牢内，恢复了死寂。
霍临没有立刻动刑。他一步步走到许攸面前，将那本“军需账本”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摊开在他眼前。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手指，一根一根地，从账本上撕下一页。
那纸页在昏黄的油灯下，边缘的黄黑色泽显得更加诡异，仿佛沉淀了无数个日夜的罪恶。
霍临将撕下的纸页，凑近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
下一秒，他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因剧烈的呛咳而微微佝偻，一丝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他抬起染血的嘴角，眼神冰冷得能将空气冻结，死死地钉在许攸脸上。
“许主簿，”他的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刀，“你这‘账本’，闻起来，像不像‘北冥玄砂’？”
许攸看着霍临咳血，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发出一阵低沉而阴森的笑声，那笑声在地牢的石壁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霍将军，你终于懂了。”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癫狂的得意，“这‘洪武旧制’的账本，用的不是普通的宣纸。”
“是用‘北冥玄砂’的汁液，浸泡七七西十九天，再晾晒而成。这纸，本身，就是毒。”
“每日接触者，指尖麻木，神志渐昏。久而久之，便会变得唯命是从，不敢有半分违逆。这，才是真正的‘规训’！”
“你府上的幕僚、账房，哪一个不是我的‘纸傀’？他们写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意志的延伸！”
许攸的狂笑中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傲慢与掌控一切的疯狂，他仿佛一个自诩为神明的操纵者，而霍临的愤怒，在他看来不过是“凡人”面对真理时最无力的挣扎。
霍临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冰雕。他将沾血的手指，狠狠地按在账本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鲜红指印。
“所以，”霍临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回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之前每日整理这账本，她的手……己经开始溃烂了？”
许攸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没想到，霍临竟会如此敏锐地抓住这个最致命、最隐秘的细节。
霍临不再看他，转身对身后的亲卫队长下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将这本‘毒账’，以及许攸的供词，全部封存。”
“另外，去军需库，把最近三个月的‘军粮’样本，全部取来。”
亲卫队长一愣，随即瞬间明白了将军的意图，立刻拱手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霍临最后看了一眼被铁链锁住、脸色煞白的许攸，留下一句冰冷的判决。
“你的知识，到此为止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地牢。
地牢外的夜风，带着北疆特有的凛冽与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霍临身上的血腥与药味。他没有回主帐，而是径首走向了将军府最偏僻的一角——苏砚卿的居所。
他手中，除了那份封存好的“毒账”和许攸的供词，还有一小袋刚刚从军需库取来的、沉甸甸的军粮。他伸手抓了一把，粗糙的沙砾感磨砺着他的掌心。
他站在门外，看着窗内透出的那一抹微弱而坚定的烛光。
他知道，苏砚卿的手正在溃烂，那是被这吃人的制度、被这无形的毒纸，一点一点蚕食的代价。而她即将面对的，是三万将士的生死，是一场更加赤裸、更加残酷的掠夺。
他必须把真相，交到她手上。
而明天，她将用这“毒账”里的智慧，去对抗另一场更赤裸的掠夺——军粮里的沙。
霍临站在风雪中，握紧了那袋掺沙的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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