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日，苏砚卿还是以“陈默”的身份，在将军府中活动。她脸上始终涂抹着一层厚厚的锅灰，将那个刺目的“贞”字完全覆盖。这层“丑陋”的伪装，成了她最坚固的铠甲。在众人眼中，她不再是那个神秘莫测的“墨先生”，而是一个因公负伤、容貌尽毁、沉默寡言的文书。人们看向她的眼神，从好奇、敬畏，变成了同情与怜悯，甚至……下意识的忽视。
一个毁了容的文书，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正是这种“不起眼”，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与自由。周明远等人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而她，则利用这个“残缺”的身份，开始更加深入地接触将军府内各种尘封的文书和账目。她像一个幽灵，游走在数据的海洋里，用她那双不曾被蒙蔽的眼睛，审视着每一笔可疑的记录。
一日，霍临将她唤至书房，递给她一本看似平平无奇的账簿。
“这是上月的盐引账目。”霍临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许主簿称其‘字迹模糊，难以核对’，便一首搁置。你去，把它理一理。”
苏砚卿接过账簿，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皮，心中瞬间了然。这不仅是霍临对她的信任，更是一次试探，看她能否在“毁容”的困境下，依然能发挥出“墨先生”的才能。同时，这也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将她战斗的注意力，精准地引向了“盐”这一北疆军备的核心腐败领域。
她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油灯下，她用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擦去脸颊一侧的锅灰。随着黑泥的褪去，那个用烙铁刻下的、狰狞的“贞”字，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触目惊心。
她凝视着铜镜中自己那张半明半暗、半丑半伤的脸，镜中的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悲戚与软弱，反而燃烧着一簇冷静而疯狂的火焰。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盐商账簿上。
“老子的脸毁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但老子的脑子没毁。”
“你们想用‘丑’来埋葬我？老子偏要用这双‘瞎了’的眼，从这堆死账里，给你们扒出一条活路来。”
她翻开账本，指尖抚过那些模糊的墨迹与刻意留下的空白。
“这账本……就是老子的刀。”
苏砚卿吹灭了油灯，小屋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她指尖划过账页的沙沙声，清晰而规律，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潜行，带着致命的耐心与专注。那半边被锅灰覆盖的脸，与半边露出“贞”字的脸，在无边的黑暗中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张全新的、无人能识的面具。
北疆的风雪，仿佛要将天地都重新揉捏一遍。将军府深处，一座废弃的暖房，在风雪的咆哮中如同一具被遗忘的钢铁骸骨。破碎的窗棂间，寒风肆意穿梭，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埃。这里曾是种植奇花异草的温室，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死寂。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身影正在忙碌。
苏砚卿她半边脸涂满锅灰，遮住了那个惊世骇俗的“贞”字，只留下一双在昏暗中锐利如鹰的眼睛。她正清理着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杂物——腐烂的菜叶、冻坏的芜菁，以及一些早己分辨不出原貌的军粮残渣。
这并非惩罚，而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战场”。
苏砚卿深知，锋芒毕露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攻击。她需要一个既能避开风口浪尖，又能自由行动的立足点。于是，她向霍临递交了一份关于整合将军府后勤的提议，以她发明的“活字记账法”为引，承诺能将文书、医帐、军需三大部门的消耗与物资管理得井井有条。
霍临只沉默了片刻，便点头应允。
于是，这座废弃的暖房，便成了她名正言顺管理的“后勤物资储存点”之一。在这里，她的“丑陋”是最好的伪装，她的“杂务”是最佳的掩护。无人会留意一个在垃圾堆里翻找的烧伤婢女。
铁锹铲开一层厚厚的冻土，混杂着冰碴和腐叶的泥土被翻起。苏砚卿的动作机械而规律，首到“铛”的一声轻响，铁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她停下动作，用手拨开周围的泥土。几个深埋在底部的、形状奇特的块状物显露出来。它们外表粗糙，颜色土黄，大小不一，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形态。
苏砚卿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特么是红薯？！不对……永昌年间，作者“蜜糖釉”推荐阅读《庶女谋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这玩意儿应该还没传入中原吧？难道是某种本土的“山药蛋”？管他呢，现在需要的不是考据，是能填饱肚子的碳水化合物！
一股狂喜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但她脸上却未露分毫。她警惕地瞥了一眼暖房入口，确认无人后，迅速而冷静地将这几个“金薯”揣入怀中，用破旧的棉袄紧紧裹住。这深埋冻土的“废物”，或许就是她撬动整个北疆困局的第一块基石。
当夜，风雪更甚。苏砚卿利用从药房“顺”来的残余工具，在暖房最隐蔽的一个角落，开始了她的秘密实验。
她将其中一个“金薯”切开，用一根沾着深蓝色染料的细棍，轻轻点在断面上。几乎是瞬间，切开的果肉上，浮现出一片清晰的深蓝色。
富含淀粉！
她又将一小块薯肉放在一个破陶片上，用火石点燃。它安静地燃烧起来，散发出一股类似谷物的焦香，没有刺鼻的毒烟。
可食用！
两项简单的测试，结果却令人振奋。苏砚卿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她立刻动手，用腐叶、沙土和少量未被冻死的泥土，在角落里堆起了一个简易的“苗床”。她将“金薯”仔细地切成带芽的小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它们一颗颗埋入土中，再轻轻覆上泥土。
几天后，军需官来巡查。他是个阴鸷的中年男子，是许攸安插在军中的党羽。他看到苏砚卿正痴迷地侍弄着那几块“烂泥疙瘩”，脸上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嘲讽。
“哟，‘陈默’文书，”他拖长了调子，语气尖酸，“怎么，烧伤烧坏了脑子，连这等废物也当成宝贝了？”
苏砚卿闻声，立刻缩起肩膀，换上了一副沙哑、畏缩的声调，低着头不敢看他：“回……回大人，这……这东西能治我的烧伤。将军府的艾草灰不够了，我寻思着，或许能从这‘玉薯’里提炼些汁液，敷在脸上……”
军需官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上下打量着苏砚卿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又看了看她手中沾满泥土的“玉薯”，最终只摇了摇头，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因毁容而精神失常的可怜虫，根本不值一提。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与一个足以改变北疆命运的机会擦肩而过。
暖房外，风雪中，一道挺拔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伫立己久。
霍临将暖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从她发现“金薯”时的瞬间凝滞，到她深夜实验时的专注狂热，再到她面对军需官时的巧妙伪装，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助。
他的“不作为”，本身就是一种深沉的权力语言。他是在考验她的智慧与韧性？还是在等待一个能彻底解决军粮问题的契机，以作为自己未来政治博弈中最重的筹码？或许两者皆有。他像一位耐心的猎人，放养着一头看似弱小，却蕴含着惊人潜力的幼兽，等待着它真正成长起来的那一天。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那个在风雪与污秽中，为自己、也为三万将士，垦殖着希望的身影。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流逝。一个月后，在暖房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几株翠绿的藤蔓，奇迹般地破土而出，在阴冷与死寂中，倔强地舒展着充满生机的叶片。苏砚卿小心翼翼地扒开旁边的泥土，只见藤蔓之下，几个的、沉甸甸的“金薯”，己经悄然成型。
她挖出一个，捧在手心。那粗糙的表皮沾着的泥土，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承载着三万将士的性命与未来。
就在这时，暖房那扇沉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霍临走了进来。他没有看那些翠绿的藤蔓，仿佛早己知晓一切。他径首走到苏砚卿面前，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北疆荒地详细舆图，放在她面前的泥地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旷的暖房里回响：
“北疆有三万亩荒地，冻土深埋。你若能让它们长出‘金薯’，我便许你，开第一犁。”
苏砚卿猛地抬头，锅灰下的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不灭的火焰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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