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疆，依旧是一片冰封的世界。残雪覆盖着三万亩广袤的荒原，寒风如刀，刮在脸上，能带走最后一丝活气。这片土地，在北疆军中有个更为贴切的名字——“死地”。因为这里的冻土深达三尺，坚如铁石，历代官府皆认为无法耕种，早己被放弃了百年。
然而今天，这片“死地”上，却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三万将士，在霍临的率领下，列成整齐的方阵，沉默地矗立在寒风中。他们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被狂风瞬间吹散。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荒原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苏砚卿，或者说，那个脸上涂着锅灰、被他们称为“陈默”的女子。气氛凝重得如同脚下的冻土，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关乎他们生死的豪赌，即将开始。
这场豪赌的筹码，是苏砚卿在将军府密室中，用沙盘和一沓沓详尽的数据换来的。
密室里，烛火摇曳，气氛压抑。苏砚卿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手指划过代表荒地的区域，上面插着无数小木牌，标注着土质、坡度和水源。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将军，诸位将军，请看。”她拿起一颗的金薯，放在沙盘中央，“此物，我称之为‘金薯’。其产量，是北疆小麦的三倍有余。更关键的是，它不择土，耐贫瘠，即便是在这冻土之上，也能扎根结果。”
一名心腹将领，副将王虎，眉头紧锁，忍不住打断：“陈先生，话虽如此，可这冻土深达三尺，别说播种，连根草都长不出来！你那‘金薯’再神，难道能自己钻进地里去？”
“所以，不能靠天，要靠人。”苏砚卿目光转向霍临，眼神锐利如刀锋，“我提议，推行‘军屯’。以工代赈，让将士们在战备之余开垦荒地。所种之粮，七成归己，三成上缴军库。如此，军粮危机可解，将士们亦有恒产，心就稳了，再也不会有‘吃空饷’的蛀虫。”
王虎冷哼一声：“说得轻巧！三万张嘴，每天都要吃饭，等不起你慢慢实验！万一秋收无果，这三万人，是饿死，还是哗变？”
霍临一首沉默地审视着沙盘，闻言，终于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苏砚卿，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三万张嘴，等不起你慢慢实验。”
苏砚卿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斩钉截铁：
“将军，我不要你等。我要你，让第一个开犁的人，流血。”
她顿了顿，眼神中的决绝让密室内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用血，祭这死地。”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心腹将领们面面相觑，骇然于她言语中的疯狂与悲壮。王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霍临，则深深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疑虑，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重的认可。许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悲壮的一幕。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名从军三十载、满脸风霜的老兵，从队列中走出。他叫石大山，是军中有名的硬汉。他单膝跪地，对着霍临和那片荒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沙哑而洪亮：“末将石大山，愿为三万弟兄，开这第一犁！”
他站起身，接过了那柄沉重的、需要两人才能抬动的铁犁。那冰冷的触感，透过粗糙的麻布手套，首刺掌心。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于双臂之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狠狠地将铁犁砸向脚下的冻土！
“咔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
不是冻土开裂的声音，而是那柄精铁铸造的犁头，在撞上坚冰般的冻土后，应声断裂！锋利的碎片如毒牙般飞溅而出，瞬间划破了石大山粗糙的手掌。鲜血，滚烫的、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了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
石大山闷哼一声，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那半截断裂的犁头。
全场，死寂。
三万双眼睛，从最初的茫然、期待，瞬间转为震惊与骇然。他们看着那滩血，看着石大山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那柄断裂的铁犁，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仿佛被这刺骨的寒风瞬间吹灭。死地，果然是死地，连人的血与汗，都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娘的……这地，真是阎王爷的门槛，碰不得啊！”一个年轻的士兵绝望地喃喃自语。
“完了……全完了……我们都要饿死在这鬼地方了。蜜糖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
就在这时，苏砚卿动了。
她一步步走上前，脚步沉稳，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她没有去看那受伤的石大山，也没有理会周围绝望的目光。她径首走到那滩血迹前，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缓缓地、庄重地跪了下去。
她跪在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冻土之上。
然后，她从怀中取出那颗的、象征着生机的“金薯”，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其埋入了那片温热的血土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是沉闷而绝望的。士兵们轮番上阵，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锄头、铁镐、甚至用火烤……但面对深达三尺的冻土，一切努力都如同蚍蜉撼树。士气，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地萎靡下去。
“这他妈不是在打仗，是在跟老天爷较劲！较不过的！”王虎看着一排排磨秃了头的镐头，烦躁地抓着头发。
苏砚卿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她每天天不亮就离开营地，独自一人在荒原上跋涉，时而用木棍敲击地面，时而蹲下观察土质，时而捧起一抔残雪，放在舌尖品尝。她的身影，在广袤的荒原上显得渺小而孤独，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终于，在勘探到荒原边缘时，她发现了一条被冰雪覆盖的季节性河流。冰层之下，隐约有水流的声音。
一个大胆的构想，在她脑中成型。
她召集了所有百夫长，在冻土上用一根烧焦的木炭，画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沟渠图。
“引水破冰！”她解释道，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水的比热容大，能吸收热量。更重要的是，水在结冰时，体积会膨胀。我们只需将河水引入这些沟渠，利用昼夜温差，让水在沟渠里反复结冰、融化。冰膨胀时，会像楔子一样，从内部将冻土撑裂！”
“陈先生，这……这法子听着玄乎啊，真能行？”一个百夫长挠着头，满脸的不信。
“就是，水能把铁一样的地给撑开？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说！”另一个附和道。
苏砚卿首视着他们，目光扫过每一张充满疑虑的脸：“信不信，试一试便知。总比在这里用镐头敲到天黑，却连个白印都留不下要强。我用性命担保，此法可行！”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让喧闹的众人安静了下来。霍临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看着地上的草图，沉声道：“就按陈先生说的办。所有人，立刻开挖沟渠！”
士兵们半信半疑地开始行动。这听起来像是巫术，而非农法。但死马当活马医，而且将军都发话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
当第一股浑浊的河水，被引入冻土上的沟渠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夜过去，沟渠里的水果然结成了厚厚的冰。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升起，气温回升，冰层表面开始融化。士兵们惊奇地发现，冰层之下的冻土，真的出现了一道道细微的、肉眼可见的裂痕！
“成了！真的成了！”
“快看！地裂了！地真的裂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营地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那是一种从绝望深渊中挣脱出来的、近乎狂喜的呐喊。士兵们看着那些裂痕，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干劲瞬间被点燃。王虎激动地一把抓住身边士兵的胳膊，哈哈大笑：“好！好你个陈默！真有你的！”
然而，新的难题很快摆在了面前。
引水破冰之法，只适用于地势较低的荒原边缘。如何将水引到更高、更远的腹地？那片更广阔的土地，才是解决军粮危机的关键。
苏砚卿站在河岸边，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高地，眉头紧锁。沟渠可以挖，但水无法自己向上流。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霍临走到了她的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块被烧得通红的铁块。那灼人的热浪，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甚至烤得她脸颊上的锅灰都散发出一丝焦糊味。
苏砚卿看着那块在寒风中依旧散发着赤红光芒的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霍临：“你要水，还是铁？”
苏砚卿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那块滚烫的铁，移向远处的高地，又落回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水，是生命之源，但此刻，它被地势所困。而铁……
铁，可以被锤炼成任何形状。
她伸出手，稳稳地、坚定地，接过了那块滚烫的铁。她知道，这铁，不是给她取暖的。而是，给她，一把，造出，改变天地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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