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鼓乐还在宫墙内回荡，两仪殿里的气氛却己沉得能拧出水来。烛火跳着暗橘色的光，映着御座上李世民紧绷的下颌线，文武官员分作两列站定，案头并排放着两份文书——左边是李靖亲笔写的军功册，右边摞着厚厚一叠弹劾太子的奏疏，最顶上那本的封皮，还印着孔颖达的私章。
“太子领兵出征，击溃突厥游骑三百余，护住了云州三县的百姓，这份功劳摆在这里。”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静水里，“众卿说说，该赏什么？”
兵部尚书周范第一个出列，袍角扫过地砖发出轻响：“陛下！太子殿下带着少年军冲在最前，新制的三棱军刺捅穿突厥皮甲跟捅纸似的，这般悍勇当加封食邑千户，再赏黄金百两以作嘉奖！”
“周大人说得对！”程咬金粗着嗓子接话，往前迈了半步，手按在腰间佩刀上，“那些突厥崽子烧杀抢掠时怎么不见有人说仁慈？殿下一刀一个给弟兄们报仇，这赏少了谁也不答应！”
“程将军这话未免失了分寸。”孔颖达捏着朝笏走出来，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左传》有云‘以德服人者王’，太子将降兵尽数斩杀，传至西域诸国，岂不说我大唐恃强凌弱？臣以为，非但不可重赏，还当罚其闭门思过，习得仁政之道！”
“你这老夫子净说屁话！”程咬金气得脸通红，“疆场上长枪马槊对着干，难不成还要跟突厥人讲道理？去年渭水之盟，咱们送了多少金帛才换得一时太平，那些血债不用刀子讨，难道用嘴说？”
“程将军休要胡言！”孔颖达气得朝笏都抖了，“王者之师当有气度，太子这般嗜杀，恐会引得民心离散！”
两边吵得面红耳赤，李世民却始终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案几。李承乾站在殿中偏左的位置，玄色常服衬得他肩背挺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偶尔扫一眼争吵的人群——他看见武将们攥紧了拳头，文官们皱着眉交头接耳，而站在最末的长孙无忌，指尖漫不经心地着朝笏，像是事不关己。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文官们咬着“杀俘”不放，是怕他在军中声望太盛；舅舅冷眼旁观，无非是想借着这场争议压一压他的势头。这些弯弯绕绕，他早就在边关的风里想透了。
“够了。”李世民终于开口，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太子有功，朕记着；他行事急躁，朕也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少年军将士们出生入死，每人赏银十两、绢两匹，战死的弟兄家眷由户部按月发米粮，首到孩子成年。至于太子……”
李世民看向儿子，眼神里有欣慰也有考量：“这次出征本就是历练，朕心甚慰。赏赐就免了，记上东宫功劳簿，算是给你攒着。”
这话一出，殿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声音。武将们脸上露出不甘，却没人敢反驳；文官们悄悄松了口气，对着御座躬身：“陛下圣明。”长孙无忌也跟着出列，声音温和：“陛下这般处置，既赏了军功，又劝诫了太子，实为万全之策。”
“臣等附议！”群臣齐声应和。
李承乾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儿臣谢父皇恩典。只要弟兄们能得抚恤，儿臣有没有赏赐都一样。”
李世民看着他淡然的样子，暗暗点头——这孩子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没因为赏赐微薄闹脾气，这份心性难得。
“嗯，退下吧。”李世民挥挥手，“程将军留下，朕有话问你。”
官员们陆续退出，程咬金磨磨蹭蹭走在最后，路过李承乾身边时，压低声音抱怨：“殿下，这赏赐也太轻了！孔颖达那老东西……”
“程伯伯别急。”李承乾拍了拍他的胳膊，嘴角勾了勾，“弟兄们能拿到赏银才是实在的，军心稳了，比什么都强。至于我……”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北方，“等彻底打垮突厥那天，再要赏赐也不迟。”
程咬金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殿下说得对！是俺老程糊涂了！等下次出征，俺跟你一起杀突厥！”
看着程咬金大步流星的背影，李承乾收回目光。他知道父皇的心思——既想让他成长，又怕他太耀眼引来非议。可他不在乎这些，只要手里握着军队，心里装着雪耻的念头，这点“委屈”根本算不得什么。
两仪殿里，李世民看着程咬金：“太子在边关表现如何？如实说。”
“陛下，殿下那是真厉害！”程咬金立马站首了，“突厥游骑冲过来时，他拎着三棱军刺第一个迎上去，一枪就挑翻了领头的百夫长！而且他跟弟兄们同吃同住，晚上还帮着查岗，军中上下没人不服他！”
李世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案头的军功册上。
太子太像年轻时的自己了，有冲劲，有血性，可也容易招人忌惮。赏轻了怕挫了他的锐气，赏重了又怕树大招风。帝王家的平衡，从来都是这般难把握。
而此刻的东宫偏殿，李惊鸿正捧着一份密报站在窗边。密报上写着，长孙无忌昨夜在府中宴请了三位文官，席间聊起太子“杀俘”之事，言语间满是“需多加引导”的意味。
她轻轻折起密报，望向两仪殿的方向。这场围绕太子的风波，显然还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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