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断墙上，人群渐渐散去。我站在原地，怀里的孩子己被护士接走，她低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襁褓。
我没动。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焦土的味道。我抬手摸了摸左脸的疤痕，指尖滑过烧伤的皮肤，粗糙得像砂纸。右臂的钢骨义肢卡在碎石缝里，发出一声闷响。我用力一拽，金属关节摩擦着残肢，疼得眼前发黑。
但我出了。
一步，一步，朝指挥部走去。
帐篷搭在龟山北坡的旧庙基上，西面透风，墙角堆着缴获的地图和电台零件。我推开门帘，屋内只有一张木桌、一把折腿的椅子，墙上钉着三样东西：一只破旧的拳套，一片干枯的玉兰花，还有一卷泛黄的纸页。
赵铁柱的拳套。
林晚舟留下的花。
老吴写的字。
我坐下，从怀里掏出刚送来的密电。纸面发皱，墨迹有些晕开，但内容清楚——日军第三师团己集结岳阳，先头部队向长沙推进，守军伤亡过半，请求紧急支援。
我把电报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很久。
外面传来脚步声，几个战士路过帐篷，低声交谈。一个说：“连长还在吗？”另一个答：“不知道……仗打完了，他还想打？”声音越来越远。
我没出去。
手指慢慢抚过那卷残页，纸角己经磨损，像是被反复展开又收起。我记得那天夜里，老吴坐在火堆旁，一边咳嗽一边念：“战魂不在天外，在人心深处。”他抬头看我，“你记住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力量。”
现在，我记住了所有人。
可他们都不在了。
我站起身，掀开帘子走出去。营地安静得出奇。伤兵躺在草席上，有人包扎到一半就睡着了；炊事班的锅冷着，灶台边坐着个老兵，手里捏着半截烟，没点。
一群士兵围在火堆旁，没人说话。
我走过去，他们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连长……”一个年轻兵开口，声音哑，“我们……还能打吗？”
没人回答。
另一个伤兵突然撕下袖标，扔进火堆。布条卷曲、发黑，最后化成灰。
“我不想死。”他说，“我想歇一歇。”
全场沉默。
我走到中央，右手按在胸口。那里没有战魂共鸣的热流，也没有英灵低语。只有一道烙印，形状像山川脉络，隐隐发烫。
“他们走了。”我说，“但我记得。”
没人抬头。
我抬起眼，扫过每一张脸。“全队集合，上城墙。不带枪，只带名字。”
没人动。
“这是命令。”我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声。
半个钟头后，烽火连列队登上龟山城墙。三百多人，有站着的，也有被人扶着的。他们手中没有武器，每人只拿着一支未点燃的火把。
我走在最前面。
夕阳正沉向西边，天空被染成一片赤红，像血泼过一样。城墙断裂处插着几根歪斜的旗杆，其中一根挂着半面残旗，风吹时发出扑啦啦的响。
我站上最高处的台阶，背对着队伍。
脚下是废墟，远处是长江。风卷着灰烬掠过城头，打在脸上，刺得伤口生疼。
“我不是英雄。”我开口，声音沙哑，“我只是一个记住了他们的人。”
没人回应。
我转过身，面对大军。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的脸，最终停在那排熄灭的火把上。
然后，我摘下了右臂的钢骨义肢。
金属外壳早己变形，关节处裂开，露出里面的弹簧和齿轮。我把它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
接着，我走向墙边，取下赵铁柱的拳套。皮质硬得像石头，指节处磨出了裂纹。我把它套在残肢上，勉强固定住。
我又取下林晚舟的玉兰花，别在胸前。花片干枯，颜色褪尽，却依旧贴着布料，不肯掉落。
最后，我拿起老吴的残卷，展开一角。上面写着西个字：**薪火不灭**。
我举起这三样东西，让所有人都看见。
“你们忘了？”我问，“我们不是为自己活着。”
风忽然大了起来。
我抬起手，点燃了第一支火把。
火焰腾起，映红了我的脸。
“赵铁柱。”我喊出第一个名字。
一个机枪手走出队列，接过火把，点燃。
“林晚舟。”
一名女医护上前，手微微发抖，火苗跳了一下，终于燃起。
“老吴。”
文化教员默默上前，接过火种。他的眼角有泪，却没有擦。
一个接一个。
“孙大河！”
“李青山！”
“王二牛！”
每念一人，便有一人出列，点燃火把。三百支火把次第亮起，像一条蜿蜒的河，在断墙上流淌。
火光照亮了残垣，也照亮了每一张脸。
那些麻木的眼神，开始有了光。
我站在高处，看着他们。三百个名字，三百个火种，三百颗心重新跳动。
有人开始低声重复牺牲者的名字。
后来变成了齐声呼喊。
再后来，是沉默的凝视。
我深吸一口气，将拳套握紧，让金属与皮具嵌入残肢的缝隙。胸前的玉兰花在风中轻颤，老吴的残卷在我手中发出细微的响动。
然后，我举起手臂，火把指向东方。
“烽火连——出击！”
吼声炸开，如惊雷滚过城头。三百支火把齐举，火焰冲天而起，烧穿了暮色。
有人跳上断墙挥舞火把。
有人用拐杖敲击地面。
有人跪在地上，仰头嘶吼。
我站在最高处，看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听着他们的呐喊，感受着手臂传来的剧痛。
我知道，这一去，未必能回。
但我们也从未为活着而战。
火光中，我看见一个年轻兵摘下帽子，狠狠摔在地上。他抓起枪，转身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老子还没打够！”
其他人跟了上去。
脚步声震动城墙。
我最后看了一眼胸前的玉兰花，转身，迈步下城。
队伍在集结，马车在装弹药，担架队重新整编。通讯员飞奔而来，递上行军路线图。我接过，塞进怀里。
“通知各班，两小时后开拔。”
话音未落，一名侦察兵从南面冲上山坡，满脸尘土，喘得说不出话。他扑到我面前， handed me a crumpled aken from his boot.
我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有人跟着我们，从昨夜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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