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尘崖的雨总比人间沉。
雨丝裹着崖底的寒气,敲在树屋的木窗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呢喃。凰北焱缩在竹榻的软枕里,指尖捏着片半干的梧桐叶——是方才梧涵舟替他挡雨时落下的,叶尖还沾着点他的血,是之前巡海卫追杀时蹭的伤口,此刻被体温烘得温温的,叶脉的纹路在光下看得格外清,像谁的掌纹,缠缠绕绕,都是未说的话。
“还在看?”梧涵舟的声音从炉边传来,带着点药草的微苦。他正蹲在小火炉前翻烤药草,火光照在他侧脸,把墨色的睫毛映得格外长,之前被树枝划破的袖口己经用布条扎好,却还是有淡红色的血痕渗出来,在深褐色的衣料上洇成小小的花。
凰北焱把梧桐叶往枕下塞了塞,别过头:“谁看了?本君只是……看看有没有毒。”
梧涵舟低笑一声,没拆穿他的嘴硬。他把烤好的药草收进陶罐,起身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陶碗,里面是刚熬好的药汤,冒着淡淡的白汽:“药好了。喝了再闹。”
药汤是深绿色的,飘着几缕干枯的“忘忧草”,是梧涵舟特意找的——据说能安神,可闻着那股清苦的味,凰北焱还是皱了眉。他往枕里缩了缩,像只耍赖的猫:“苦。”
“加了灵蜜。”梧涵舟在榻边坐下,用银勺搅了搅药汤,勺底确实浮着层淡金色的蜜,“方才在人间买的槐花蜜,你尝过的。”
凰北焱当然记得。昨日从密林逃回来时,路过山脚下的养蜂人,梧涵舟特意绕路买了罐,说是“给小凤凰解馋”,那时雨刚停,阳光漏过云层,照在梧涵舟递蜜罐的手上,指节沾着点金黄的蜜,暖得晃眼。
可此刻看着药汤里的蜜,他却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反复闪着昨夜幻境里的画面——漫天的雪、染血的荒原、靠在枯梧桐下的身影,还有那句哑着嗓子的“守不住了”,像根细针,扎得心口发疼。
“怎么了?”梧涵舟见他不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还在想巡海卫的事?”
凰北焱摇摇头,没说话。他抬眼看向梧涵舟的手腕——那里的淡青色符文己经隐去,只留下几道极浅的白痕,像被雪冻过的疤,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他记得那符文灼烧时的疼,记得梧涵舟攥紧拳头时指节泛白的样子,比自己肩上的伤还让人心慌。
“你手腕上的印子……”他犹豫了瞬,还是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到底是什么?”
梧涵舟搅药汤的动作顿了顿。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指尖在那道白痕上轻轻划了划,像在触碰什么遥远的旧物。“老毛病了。”他笑了笑,语气还是那副慵懒的调调,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以前守着崖底的老梧桐时,被雷劫劈的。”
“雷劫?”凰北焱皱得更紧了,“你不是树神吗?雷劫怎会伤你?”树神属木,本就与天地同息,寻常雷劫只会滋养灵力,哪会留下这种像被诅咒的印子?
梧涵舟没接话。他舀了勺药汤,递到凰北焱嘴边:“先喝药。凉了就更苦了。”
药汤的热气拂在唇边,带着灵蜜的甜,可凰北焱却偏过头躲开了。“你不说,我就不喝。”他梗着脖子,像在闹脾气,眼底却藏着点急——他怕这又是梧涵舟的托词,怕那些印子背后藏着他不敢说的疼。
梧涵舟看着他眼底的急,忽然叹了口气。他把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指尖揉了揉眉心,像是在斟酌词句。“不是不能说。”他低声道,眼尾的笑纹淡了些,“只是……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凰北焱立刻道,声音有点冲,“我知道那不是雷劫!我昨晚看见了——”他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怕戳破幻境的事惹梧涵舟不快,把后半句“看见你在雪地里流血”咽了回去,只攥紧了拳头,“我知道你在瞒我。”
梧涵舟的指尖颤了颤。他抬眼看向凰北焱,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像藏着片化不开的雾。“看见什么了?”他轻声问,没否认,也没追问,只是语气里多了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动。
凰北焱被他问得一愣。他本以为梧涵舟会回避,会岔开话题,甚至会像往常那样逗他两句混过去,却没想他会首接问。那些堵在喉咙口的话忽然没了力气,只剩下点茫然的疼——幻境里的画面太碎,太沉,他甚至不敢确定,那些血色和雪,是不是真的属于梧涵舟。
“我……”他张了张嘴,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我看见雪了。还有棵快死的梧桐树,你靠在树下……”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梧涵舟沉默了。他垂眸看着榻边的药碗,药汤的白汽渐渐散了,露出深绿色的汤底,映着他模糊的影子,像沉在水底的旧年事。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嗯”了声,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很多年前是多久?”凰北焱追问,往前挪了挪,几乎要贴到他身边,“你在守什么?那树……是你本体吗?”
“不是。”梧涵舟摇头,指尖在药碗的边缘轻轻敲着,“是比本体更重要的东西。”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极远的事,眼神飘向窗外——雨幕里,他本体的巨梧静静立着,枝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却在最粗的那根枝干上,有块极淡的焦黑痕,平时被浓叶遮着,只有此刻雨打叶落,才隐约露出来,像道旧疤。
凰北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口忽然一缩。那道焦痕的形状,竟和幻境里枯梧桐上的符痕有几分像。
“是在上古战场。”梧涵舟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雨丝擦过叶片,“那时候天地未稳,魔族从深渊破界,三界打得天翻地覆。我守的那片梧桐林,是通往人间的最后一道屏障。”
凰北焱屏住了呼吸。上古战场他知道——父君曾提过,那是场惨烈到连神祇都能碾碎的战争,凤凰族几乎全员参战,族里的长老们说起时,眼神里总有化不开的沉。可他从没想过,梧涵舟也经历过。
“林里有棵‘镇界梧桐’,是屏障的阵眼。”梧涵舟的指尖还在敲着药碗,节奏慢了些,像在数往事,“魔族用‘蚀魂火’烧林,那火专克草木,镇界梧桐快撑不住了……我那时刚修出人形没多久,笨得很,只会用本源灵力去堵火。”
他笑了笑,可笑意没到眼底:“堵到最后,灵力快耗干了,就用身体去挡。火燎着骨头疼,却不敢动——一动,阵眼就破了,人间要被魔族踏平的。”
凰北焱的指尖冰凉。他能想象出那画面——漫天的火、焦黑的梧桐、少年模样的梧涵舟浑身是伤地护着树干,连动都不敢动。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碰了碰梧涵舟手腕上的白痕:“那些印子……是那时留下的?”
“嗯。”梧涵舟低头看他的手,没躲开,“蚀魂火的毒没清干净,每过百年就会反噬一次,疼几天就好了,不算大事。”
“不算大事?”凰北焱猛地提高声音,眼眶有点发红,“疼几天还不算大事?你昨晚都疼得站不稳了!”昨晚在密林里,他分明看见梧涵舟指尖泛着青纹,脸色白得像纸,却还硬撑着说“没事”。
“那是被巡海卫的水箭激的。”梧涵舟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带着点药草的凉,“平时不这样。”他顿了顿,忽然捏了捏凰北焱的耳垂,语气又带了点惯常的戏谑,“怎么?小凤凰这是心疼我?”
换在平时,凰北焱定然会炸毛反驳,可此刻他却没动。他看着梧涵舟眼底那抹刻意压下去的疼,忽然想起幻境里那只断了翅膀的小凤凰——它拼尽全力往梧桐树下挪的样子,像极了此刻想靠近却又不敢的自己。
“梧涵舟。”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幻境里那只凤凰……”
“噗——”
话没说完,梧涵舟忽然低咳了一声,手背捂住嘴,指缝间竟渗出点淡青色的血。他猛地别过头,想把手藏起来,可凰北焱己经看见了——那血落在他手背上,像极了幻境里雪地上的红,刺得人眼疼。
“你!”凰北焱慌了,伸手想去扶他,指尖刚碰到他的肩膀,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弹开——梧涵舟周身忽然涌起淡青色的灵力,那些蛰伏的符文竟又爬了出来,顺着他的脖颈往脸颊蔓延,像极细的藤蔓,勒得他眉峰紧蹙。
“别碰!”梧涵舟的声音发紧,带着点压抑的疼,他往旁边挪了挪,想躲开凰北焱的手,“离我远点,符文会反噬……”
可凰北焱没听。他扑过去,不管那符文灼烧皮肤的疼,伸手按住了梧涵舟的肩膀——掌心的温度贴上他的皮肤,金红色的凤凰真火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像层薄暖的光,轻轻裹住那些青纹。
奇异的是,真火碰到符文的瞬间,竟没引发冲突。那些狰狞的青纹像是被烫到似的,微微缩了缩,爬得慢了些。梧涵舟的身体僵了僵,抬头看向凰北焱,眼神里有震惊,有茫然,还有点说不清的软。
“别动。”凰北焱的声音发颤,却死死按住他,“我试试……说不定能压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这么做——凤凰真火属至阳,本就与梧涵舟的木灵之气相悖,更别提这带着蚀魂火毒的符文。可看着梧涵舟疼得发白的脸,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再疼了。
真火一点点往符文里渗,凰北焱能感觉到一股极冷的气息顺着掌心往经脉里钻,像冰针在扎,疼得他指尖发颤。可他没松——他看见梧涵舟的眉头渐渐舒展,泛青的唇色也缓了些,那些爬向脸颊的符文开始消退,像潮水退去。
“北焱……”梧涵舟低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凰北焱没应声。他盯着梧涵舟的手腕,那里的白痕在真火的映照下,忽然泛起极淡的金光,紧接着,一段破碎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
不是漫天的雪,是漫天的火。
血色的战场上,蚀魂火染红了半边天,烧焦的梧桐叶像黑蝶似的往下落。少年模样的梧涵舟跪在镇界梧桐下,浑身是伤,手腕上的符文正疯狂蔓延,他却死死抱着块断裂的梧桐木,木上还沾着点金红色的羽毛——像被火燎过的凤凰羽。
“守不住了……”少年梧涵舟的声音哑得像破锣,眼泪混着血往下掉,滴在梧桐木上,“我答应过你要守住的……”
远处传来魔族的嘶吼,越来越近。少年忽然抬手,指尖凝聚起青绿色的灵力,不是攻向魔族,而是往自己心口刺去——像是要动用什么同归于尽的禁术。
“不要!”凰北焱猛地回神,失声喊道。
掌心的真火“啵”地散了。他看着梧涵舟,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红得厉害——刚才那画面太真实,真实到他能尝到空气里的焦糊味,能感觉到少年梧涵舟心口的疼,像自己也被刺了一刀。
“你刚才……”凰北焱的声音发颤,“你想同归于尽?”
梧涵舟的脸色还有点白,却己经能稳住气息。他看着凰北焱通红的眼眶,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把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次没躲,任由凰北焱的头靠在他肩上,像抱着只受了惊的小兽。
“那时候年轻,笨。”他低声道,指尖轻轻拍着凰北焱的背,“以为死了就能守住。”
“笨死了!”凰北焱往他肩上捶了一下,却没用力,声音里带着哭腔,“死了怎么守?连树都护不住了!”
梧涵舟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点涩:“是笨。可那时……除了死,没别的办法了。”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凰北焱的发顶,“镇界梧桐倒了,屏障破了,而我……是最后一个守林人。”
凰北焱忽然明白了。明白了幻境里那只断翅的小凤凰,明白了他抱着的梧桐木上的羽毛,明白了他为什么总守着断尘崖的梧桐——他不是在守树,是在守一个没完成的承诺。
“那后来呢?”他闷闷地问,往梧涵舟怀里缩了缩,“屏障怎么守住的?”
“后来……”梧涵舟的声音轻了些,像在说别人的事,“有只凤凰路过。”
凰北焱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只金红色的凤凰,比你还炸毛。”梧涵舟低笑,指尖在凰北焱的发间轻轻划着,“它路过战场,没管魔族,先扑过来啄我手里的梧桐木,骂我‘蠢死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的巨梧,声音软得像雨丝:“它用自己的真火裹住了镇界梧桐的残根,又引了涅槃池的水浇灭了蚀魂火。魔族被它烧退了,屏障重新合上了……可它自己却耗得太狠,坠进了深渊,连羽毛都没留下几根。”
凰北焱的指尖冰凉。他想起父君说过的“上古凤凰英烈”,说有位神君为了补界碑,燃尽神魂坠了深渊,连名字都没留下。他以前没在意,此刻却觉得心口堵得发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空得厉害。
“它叫什么?”凰北焱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梧涵舟没回答。他只是低头,轻轻吻了吻凰北焱的发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不重要了。”他低声道,“重要的是,它守住了。”
雨还在下,敲在窗上的声音软了些,像在哄人。凰北焱靠在梧涵舟肩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忽然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怕碰着他的伤口,没敢用力,却抱得很紧,像怕他也像那只凤凰似的,转眼就不见了。
梧涵舟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抬手,回抱住他。
两人没再说话。树屋里只有雨声和彼此的呼吸声,淡青色的符文彻底退了,只剩药汤的苦味混着灵蜜的甜,在空气里慢慢散。凰北焱能感觉到梧涵舟的指尖在轻轻拍他的背,像在哄受惊的小兽,而他自己的心跳,却比刚才动用真火时还快,擂得胸口发疼。
他忽然想起在人间买的那罐槐花蜜,想起梧涵舟递蜜罐时沾着蜜的指尖,想起他总把“没事”挂在嘴边,却在没人时攥紧拳头忍疼的样子。原来有些人的温柔,不是挂在嘴上的,是藏在每一次的守护里,藏在没说出口的往事里,藏在怕你担心的掩饰里。
“梧涵舟。”凰北焱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以后别再用禁术了。”
“嗯。”梧涵舟应着。
“也别再自己扛着了。”
梧涵舟的指尖顿了顿,随即低笑一声:“好。”
“还有……”凰北焱往他怀里缩了缩,把脸埋得更深,“我不会像那只凤凰似的,丢下你不管的。”
这句话说得很轻,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可梧涵舟听见了。他抱着凰北焱的手紧了紧,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没说话,只是眼眶悄悄红了。
很多年前,那只金红色的凤凰也说过类似的话。它说“梧桐树精,你等着,爷这就去烧了那些魔崽子”,说“等爷回来,给你带人间的蜜”,可它没回来。
而此刻,怀里的小凤凰也说“不会丢下你”,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没藏好的心疼,却比当年那句豪言壮语,更让他心慌,也更让他……想信。
雨停时,天己近亮。
晨光透过雨雾,在树屋的地板上投下片淡金色的光。凰北焱靠在梧涵舟怀里睡着了,呼吸匀净,嘴角却还抿着,像在做什么不安的梦。梧涵舟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在竹榻上,替他盖好软被,指尖轻轻拂过他泛红的眼角——刚才没掉的泪,不知什么时候沾在了睫毛上,像颗碎钻。
他转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洗过的巨梧。最粗的那根枝干上,焦黑的旧疤在晨光里看得格外清。他抬手,指尖凝聚起淡淡的木灵之气,轻轻碰了碰那道疤——像在触碰很多年前的战场,触碰那只没回来的凤凰。
“你看。”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次的小凤凰,好像更犟些。”
风吹过梧桐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应和。
梧涵舟笑了笑,转身回到榻边,在竹榻旁的石凳上坐下,指尖轻轻捏着凰北焱塞在枕下的那片梧桐叶——叶尖的血迹己经干了,变成了淡褐色,像个小小的、没说出口的秘密。
他不会告诉凰北焱,那只凤凰的羽毛,他还留着,就藏在本体梧桐的树心里,用灵力养了千年,从未让它沾过一点灰。
也不会告诉凰北焱,他守着断尘崖,不光是因为契约,更是因为当年那只凤凰坠崖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口型像是在说“等我”。
这些事太沉,沉得像崖底的寒潭,他舍不得让这只刚暖起来的小凤凰,再替他扛。
晨光渐亮,照在竹榻上的小凤凰身上,金红色的羽毛泛着淡金的光,像团不会灭的小火焰。梧涵舟看着他,指尖轻轻拂过叶片的纹路,忽然觉得,或许这次,真能等得到。
哪怕等不到,能护着这团小火焰多走一段,也好。
树屋外,雨珠从梧桐叶上滚落,滴在崖底的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的天际渐渐泛白,新的一天要来了。而竹榻边的石凳上,守着往事的人,终于在晨光里,露出了点比尘埃还轻的笑意。
作者“爱吃茄子卷的黛妮”推荐阅读《梧桐捡了只凤凰》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6HE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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