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墨绸，缓缓铺展在秦淮河上。
白日的雨早己歇了，晚风带着水汽拂过水面，将岸边的灯笼倒影揉碎成一片晃动的金红。画舫首尾相接，像一串浮在水上的珠链，丝竹声从舫中漏出来，混着船娘的吴侬软语，把“秦淮风月”西个字酿得又稠又甜。
凰北焱站在画舫的甲板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片梧桐叶——那是白日里梧涵舟塞给他的，说是“防着夜里着凉”。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素色锦衫，又瞥了眼舱内正对着一幅《洛神赋图》出神的梧涵舟，眉峰微微蹙起。
“不过是些人间俗乐，也值得你看这么久？”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却没了白日里的尖锐，倒像是在……找个由头搭话。
梧涵舟回过头，眼底还映着舱内的灯火，像落了两颗跳动的星。他今天换了件月白长衫，领口松松系着，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比在悬崖底时少了几分疏离的慵懒，多了些人间的温润。“俗乐自有俗乐的好。”他缓步走到凰北焱身边，凭栏而立，目光扫过对面画舫上倚栏调琴的女子，“你看那抚琴的姑娘，指尖沾着脂粉，琴音里却带着三分真心，比天庭那些刻意雕琢的仙乐有趣多了。”
凰北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柳眉杏眼，正对着他们这边巧笑嫣然，指尖的琴弦拨出一串清脆的音。他皱了皱眉，刚要移开视线，却见那女子拿起一支玉簪，作势要往这边抛来——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登徒子。”凰北焱低声嗤了一句，转身就要回舱。
“急什么？”梧涵舟伸手拉住他的腕子，指尖的温度透过锦衫传过来，带着些微的痒意，“人家姑娘一番心意，总不好驳了面子。”他说着，不等凰北焱反驳，抬手对着那女子的方向轻轻一拂。
一缕淡绿的风无声无息地掠过水面，恰好卷住那支玉簪，又轻轻巧巧地送回了女子手中。女子愣了愣，随即红着脸低下头，琴音也乱了几分。
凰北焱挑眉：“你倒会做顺水人情。”
“总比某些人，被人多看一眼就炸毛要好。”梧涵舟松开手，指尖却似有若无地蹭过他的腕骨，“凤凰大人这般风姿，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倒是我唐突了。”他的语气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凰北焱的心莫名一跳。他抬眼看向梧涵舟，只见他正望着水面的灯影，侧脸被灯火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在悬崖底的那些夜晚，这棵“老树”也是这样，靠着树干看月亮，周身的光晕淡得像要融进夜色里。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舱内传来的喧哗打断。
原来是邻舫的几位公子哥喝醉了，正隔着水面起哄：“对面画舫上的公子好生俊俏！不如过来同饮一杯？”其中一人眼尖，瞥见了凰北焱，眼睛一亮，“这位公子更是天人之姿！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凰北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自小在天庭长大，何时受过这等轻佻的打量？周身的气压骤降，甲板上的灯笼都晃了晃。
“别气。”梧涵舟轻轻按住他的肩，掌心的暖意顺着肩膀蔓延开来，“不过是些醉话，犯不着动气。”他说着，抬头看向邻舫，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诸位公子若是闲得慌，不如听听这秦淮的水声——比聒噪的人声好听多了。”
话音刚落，水面忽然涌起一圈圈涟漪，水声“哗啦”响起来，像是有无数条鱼在水下跳跃。邻舫的公子哥们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刚到嘴边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来，片刻后便头晕脑胀地倒在了舱内。
凰北焱挑眉：“你倒是越来越会用这些旁门左道了。”
“对付俗人，自然要用俗法。”梧涵舟收回目光，看向凰北焱时，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怎么？凤凰大人这是在夸我？”
“谁夸你了！”凰北焱别过头，耳尖却悄悄泛了红。他走到甲板另一头，假装看岸边的杨柳，心跳却莫名快了几分。方才梧涵舟按住他肩膀时，他分明感觉到，那掌心的温度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棵老树，到底在紧张什么？
夜色渐深，画舫缓缓驶向河心。舱内的丝竹声停了，船娘端来两盏碧螺春，茶香袅袅，混着水汽的味道，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梧涵舟拿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着盏沿。“北焱，”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说，人间的情爱，是不是都像这秦淮河的水，看着热闹，其实深不见底？”
凰北焱一怔。他没想到梧涵舟会问这个。在天庭时，仙神们谈的都是大道法则，情爱之事向来被视为“执念”，没人会这般认真地讨论。他想了想，道：“情爱本就是虚妄之物，凡人沉溺其中，不过是自寻烦恼。”
“虚妄吗？”梧涵舟笑了笑，看向窗外，“可方才那抚琴的姑娘，琴音里的欢喜是真的；岸边卖花的老妪，对着花灯许愿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的期盼也是真的。”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落在凰北焱脸上，“或许虚妄的不是情爱，是人心。”
凰北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梧涵舟的眼神很亮，像是盛着整个秦淮河的灯火，又像是藏着悬崖底的月光，看得他有些心慌。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没压下心底的躁动。
“你今日倒是格外多愁善感。”他故作镇定地开口，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茶盏，茶水洒在衣襟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小心些。”梧涵舟伸手扶住茶盏，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他的手。两人的指尖都顿了顿，像是有电流顺着指尖窜过，酥麻又滚烫。梧涵舟先收回手，拿起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凰北焱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衣襟，却觉得那被碰到的指尖还在发烫。他不敢再看梧涵舟，只是低着头，假装研究帕子上的绣纹。
舱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船外的水声和远处隐约的丝竹声。灯火在两人之间投下晃动的光影，将空气里的暧昧酿得越来越浓。
不知过了多久，梧涵舟忽然站起身：“我去看看船娘把客房收拾好了没有。”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转身时，衣摆不小心扫过凰北焱的膝头，带起一阵微风。
凰北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才缓缓松了口气。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那里的跳动依旧快得不像话。他不明白，不过是和一棵老树在画舫上待了半晚，怎么就乱了心神。
或许是这秦淮的风月太醉人，或许是这人间的烟火太暖，竟让他这万年不变的凤凰心，也生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涟漪。
客房在画舫的二层，只有两间相邻的小舱。船娘早己收拾妥当，铺着锦缎的床榻，雕花的窗棂，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熏香。
梧涵舟站在自己的舱门前，指尖无意识地着门框。方才在甲板上，他几乎要忍不住伸手去碰凰北焱的脸颊——那家伙脸红的样子，比秦淮河的灯火还要好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躁动，转身看向隔壁的舱门。
“北焱？”他轻轻敲了敲门，“客房收拾好了，你早点歇息。”
门内没有动静。
梧涵舟皱了皱眉，又敲了敲：“北焱？你在里面吗？”
还是没有动静。
他心里一紧，伸手推开了门。只见凰北焱躺在床上，眉头紧紧蹙着，额头上满是冷汗，像是陷入了梦魇。他身上的锦衫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北焱！”梧涵舟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传来，他心里一沉——这不是普通的梦魇，是旧伤复发了。
他想起白日里解决阿绣的事时，凰北焱为了护住那盏走马灯，悄悄动用了本源力量。当时他只当是小事，没想到竟引发了反噬。
“北焱，醒醒。”梧涵舟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凰北焱的眉头蹙得更紧，嘴里喃喃着什么，像是在说“别碰我”，又像是在说“放开他”。他的手猛地抓住梧涵舟的腕子，力道大得惊人，指节都泛了白。
梧涵舟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这是梦到当初被陷害的场景了。
“别怕，我在。”梧涵舟俯下身，声音放得极柔，“没人能伤你，我在。”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凰北焱的眉心，淡绿的光芒从指尖溢出，缓缓渗入他的眉心。
或许是这声音太过熟悉，或许是这光芒太过温暖，凰北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些，抓着他腕子的手也松了些。但他没有醒，只是下意识地往梧涵舟身边靠了靠，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将头埋在了他的掌心。
梧涵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低头看着凰北焱的睡颜，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像是在委屈，又像是在倔强。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凤凰神君的高傲，分明就是悬崖底那只炸毛却又脆弱的小凤凰。
梧涵舟的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抽回被抓住的手，转而将凰北焱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梧桐木的温润气息笼罩下来，像一张柔软的网，将两人都网在了里面。
“睡吧。”他低声呢喃，指尖轻轻梳理着凰北焱汗湿的发丝，“有我在，没人能再伤你。”
夜色渐深，画舫在秦淮河上缓缓漂流。舱内的灯火昏黄，映着相拥而眠的两人，静谧得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画。
不知过了多久，凰北焱在一片温暖的怀抱中醒来。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梧涵舟的下巴，线条清晰，带着些微的胡茬。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梧桐木香气，温暖而安心。他愣了愣，才发现自己正靠在梧涵舟的怀里，手脚还不自觉地缠在他身上，像只赖床的猫。
“！”凰北焱的脸瞬间爆红，猛地推开梧涵舟，坐起身来。“你、你怎么在我床上？！”
梧涵舟被他推得晃了晃，揉了揉眼睛，眼底带着刚睡醒的迷蒙：“你旧伤复发，陷入梦魇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晨起特有的慵懒，“我总不能看着你在梦里疼死。”
凰北焱语塞。他摸了摸额头，那里的冷汗己经干了，旧伤的灼痛感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温润的暖意。他想起梦里的场景——无边的黑暗，刺骨的疼痛，还有一双冰冷的手扼住他的喉咙。是这棵老树的声音，把他从那片黑暗里拉了出来。
“谢……谢了。”他别过头，声音有些不自然。
梧涵舟笑了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月白长衫滑落肩头，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不用谢。”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凉风灌了进来，带着水汽的味道，“不过，凤凰大人下次做噩梦，能不能别抓着我的手不放？我的手腕都快被你捏碎了。”
凰北焱的脸更红了。他想起梦里抓着的那只手，温暖而有力，像是溺水时抓住的浮木。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低头整理着皱巴巴的锦衫。
梧涵舟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目光落在凰北焱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对了，”他忽然开口，“方才船娘说，前面就是白鹭洲，据说那里的白鹭能通人性，我们去看看？”
凰北焱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晨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梧涵舟的眼底，像落了一片碎金。他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嘴上却依旧硬着：“不过是些凡鸟，有什么好看的。”
“去看看嘛。”梧涵舟走到他面前，微微弯腰，眼底带着笑意，“就当是……陪我散散心。”
他的气息拂过凰北焱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茶香，温暖而。凰北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画舫缓缓驶向白鹭洲。晨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银。远处的白鹭洲郁郁葱葱，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声。
凰北焱站在甲板上，看着梧涵舟对着一只停在栏杆上的白鹭低语，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笑。他想，或许人间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有这棵老树在身边，连秦淮的风月，都变得有趣了些。
而他没有看到，在他低头浅笑的那一刻，梧涵舟悄悄回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秦淮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带着两岸的灯火，带着画舫的丝竹，带着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流向远方。而他们都知道，这段始于悬崖底的缘分，早己在不知不觉中，缠绕得越来越紧，再也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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