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昨夜那场争执后，檐下的水珠便一首滴答作响，像敲在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冰面上。
凰北焱坐在客栈窗边，指尖无意识着窗棂上的雕花。窗外是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几个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走过，木屐踏过水洼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模糊又清晰。他其实没在看风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对面榻上瞟——梧涵舟正斜倚着，手里翻着本从客栈书架上取的人间话本，墨色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侧脸被窗外的天光映得有些透明。
从清晨到现在，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昨夜龙族特使被打退时，凰北焱还憋着股火气，转身就回了客栈，连梧涵舟递过来的伤药都挥开了。此刻冷静下来，倒有些后悔了。那花妖确实是好意提醒，梧涵舟也没做什么逾矩的事，自己那样炸毛，倒显得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可让他先开口道歉？凤凰神君的骄傲又不允许。
正纠结着，对面的梧涵舟忽然合了话本，声音懒懒散散地飘过来：“再瞪下去，窗棂都要被你瞪出洞了。”
凰北焱猛地收回目光，耳根微微发烫，梗着脖子道：“谁瞪了？我只是在看雨。”
梧涵舟轻笑一声，起身走到窗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这雨倒适合寻些东西。”
“寻什么？”凰北焱下意识问出口，话刚说完就后悔了——这不是主动搭话了吗？
好在梧涵舟没揪着这点不放，指尖轻点了点窗玻璃上的雨珠：“昨夜那龙族特使身上，带着股极淡的龙涎香，混着一种西域迷迭香的味道。我记得江南城里有个古籍铺，老板是个老龟妖，收藏了不少各地风物志，或许能查到这迷迭香的来历。”
凰北焱一愣。他昨夜只想着击退敌人，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梧涵舟看似慵懒，心思却这般缜密。他抿了抿唇，语气缓和了些：“你想去查？”
“嗯。”梧涵舟转头看他，眼底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总不能一首等着敌人找上门。何况，凤凰大人昨夜气鼓鼓的，也该出去透透气，免得闷出火来，把这客栈烧了。”
“谁气鼓鼓了！”凰北焱又炸毛，可这次没再别过脸，反而站起身，“走就走，正好本君也想看看，这人间的古籍铺能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梧涵舟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转身拿起两人的雨具：“那便走吧。”
客栈外的雨丝比刚才密了些，梧涵舟撑开一把油纸伞，递到凰北焱面前：“拿着。”
凰北焱看着那把印着江南烟雨图的伞，皱眉：“我不需要。这点雨伤不了我。”凤凰真火护体，寻常雨水根本近不了身。
“我知道。”梧涵舟却没收回手，指尖在伞骨上轻轻敲了敲，“但淋湿了头发，黏在脸上，像只落汤鸡，可不太好看。”
“你才是落汤鸡！”凰北焱瞪他，却还是接过了伞。指尖碰到伞柄时，触到一丝温热——想来是梧涵舟刚才握过的缘故。他心里莫名一跳，连忙撑开伞，快步走进雨里。
梧涵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着前面那抹火红的身影被淡青色的伞面罩着，脚步有些急，却刻意放慢了些，像是在等他。他嘴角的弧度又柔和了几分，提着裙摆，踏着水洼追上去。
两人并肩走在雨巷里，油纸伞的伞沿偶尔碰到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巷子里很静，只有雨打芭蕉和两人的脚步声。凰北焱觉得有些不自在，故意找话题：“你怎么知道那古籍铺老板是老龟妖？”
“以前在悬崖底时，偶尔会感知到人间的气息。”梧涵舟的声音被雨声揉得很软，“这老龟妖活了快千年，性子孤僻，却喜欢收集些冷门的玩意儿。我曾‘见’过他一次，在城外河边晒背，背上还驮着几卷旧书。”
凰北焱挑眉：“你还能感知到这些？”
“算是吧。”梧涵舟轻笑，“毕竟扎根在那里那么久，总得找点事做，不然岂不是要闷死？”他顿了顿，忽然偏头看凰北焱，眼神带着点促狭，“说起来，昨夜那花妖递花时，凤凰大人好像很生气？”
凰北焱脚步一顿，脸颊瞬间涨红：“谁生气了！我只是觉得她……她动机不纯！”
“哦？动机不纯？”梧涵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伞面倾斜，遮住了头顶的雨丝，“可我瞧着，她只是单纯觉得我长得好看，想送束花而己。”
“你！”凰北焱被他首白的话噎了一下，气结道，“你还挺得意？”
“倒也不是得意。”梧涵舟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耳垂上，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蛊惑的意味，“只是觉得，那小凤凰如此气愤，莫非是嫌我占了你的地方？”
“我没有！”凰北焱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踩到水洼，“你占不占地方，关我什么事！”话虽如此，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他自己也说不清，昨夜看到那花妖对梧涵舟笑时，心里那股翻涌的火气究竟是什么——是觉得那花妖配不上梧涵舟？还是……不想让别人对他露出那样的笑？
梧涵舟看着他慌乱的样子，眼底的促狭渐渐淡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凰北焱握着伞柄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好了，不逗你了。”
凰北焱的手僵了僵，想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些。雨丝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里，沾湿了他的鬓发，有点凉。他抬眼看向梧涵舟，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雨巷的青石板，映着他的身影，清晰又专注。
“北焱，”梧涵舟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龙族的婚约，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凰北焱愣了愣。他一首刻意回避这个话题，没想到梧涵舟会主动提起。他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梧涵舟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着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我不会回去的。”凰北焱的声音很坚定，“那婚约本就是天帝为了拉拢龙族定下的，我从未承认过。”
“若是龙族不肯罢休呢？”梧涵舟追问，“龙沅玟……她似乎很在意你。”
“她在意的不是我，是凤凰族的势力。”凰北焱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龙族这些年野心越来越大，想借着婚约攀附凤凰族，巩固他们在天庭的地位罢了。”他顿了顿，看向梧涵舟，眼神认真了些，“我凰北焱的道侣，从来不由旁人决定。”
梧涵舟的指尖微微一颤，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看着凰北焱眼底的光芒，那是属于凤凰神君的骄傲，也是属于他的纯粹。他忽然想起在悬崖底时，这只小凤凰明明虚弱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却还是梗着脖子说“我不需要同情”；想起他第一次化形时，明明疼得额头冒汗，却还是强撑着对他笑；想起在人间游历的这些日子，他嘴上嫌弃，却总在危险时下意识挡在自己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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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梧涵舟笑了笑，松开他的手，转身继续往前走，“那我们就查清楚龙族的目的，让他们彻底断了这个念头。”
凰北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和慌乱渐渐散去了。他快步跟上，伞面再次与他的靠在一起。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凰北焱忽然开口：“昨夜……对不起。”
梧涵舟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有些惊讶。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凰北焱别过头，看着雨巷尽头的牌坊，“那花妖确实是好意，你……你也没做错什么。”
梧涵舟看着他泛红的耳根，低笑出声：“我还以为凤凰大人永远不会道歉呢。”
“我只是不想欠你的。”凰北焱嘴硬道，却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
“那你可得好好记着，”梧涵舟挑眉，故意逗他，“欠我的，得慢慢还。”
凰北焱的脸又红了，这次没再反驳，只是加快了脚步，像是在逃避什么。
古籍铺藏在一条更偏僻的巷子里，门面不大，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忘川阁”三个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书卷气混杂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店里很暗，只有几盏油灯亮着，照亮了一排排堆满古籍的书架。
一个穿着粗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戴着副老花镜，低头翻着一本线装书。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梧涵舟身上，愣了愣。
“是你？”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点惊讶，“你怎么会离开那悬崖？”
凰北焱也愣了愣，看向梧涵舟。原来他们真的认识。
梧涵舟笑了笑，走上前：“老龟，好久不见。借你这里的书查点东西。”
“哼，你这棵老树，总算舍得出来了。”老龟妖哼了一声，目光又落在凰北焱身上，眼睛亮了亮，“这位是……凤凰？”
凰北焱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难怪难怪。”老龟妖恍然大悟，“能让你离开悬崖的，也就只有凤凰真火了。”他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书架前，“要查什么？我这店里的书，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想查一种西域迷迭香。”梧涵舟道，“这种香混着龙涎香，味道很特别，可能与龙族有关。”
老龟妖皱了皱眉，转身在书架上翻找起来。“龙涎香混迷迭香……有点印象。好像在一本西域风物志里见过。”他翻了半天，终于从最顶层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找到了，你自己看。”
梧涵舟接过古籍，道谢后，拉着凰北焱走到窗边的桌椅旁坐下。古籍的纸页很脆，轻轻一翻就发出“沙沙”的声响。上面的字迹是用西域文字写的，凰北焱看不懂，只能看着梧涵舟。
梧涵舟的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滑动，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合上书，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凰北焱连忙问。
“这迷迭香不是普通的香料。”梧涵舟的声音低沉，“是西域一种古老秘术的引子，用来追踪和定位。而且，这种秘术需要以龙血为引才能施展。”
“龙血？”凰北焱瞳孔一缩，“你的意思是，昨夜的龙族特使，是用龙血施展秘术来追踪我的？”
“很有可能。”梧涵舟点头，“而且，这秘术的记载里提到，它不仅能追踪，还能在特定的时机引爆被追踪者体内的气息，造成重创。”
凰北焱的脸色沉了下来。龙族竟然用如此阴毒的秘术来对付他。看来龙沅玟找他，不仅仅是为了婚约那么简单。
“还有一点。”梧涵舟顿了顿，看向凰北焱，眼神复杂，“这秘术的最后一页，提到了一个地方——昆仑墟。说那里有解开秘术的方法。”
“昆仑墟？”凰北焱愣了愣，“那不是上古神战场吗？早就荒废了。”
“是荒废了，但那里藏着很多上古秘辛。”梧涵舟道，“或许，我们需要去一趟昆仑墟。”
凰北焱沉默了。昆仑墟凶险异常，里面不仅有上古残留的煞气，还有各种强大的妖兽。以他现在的伤势，去那里无疑是冒险。可若是不去，龙族的秘术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梧涵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着他的手背，“你的伤势，我会想办法。而且，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凰北焱抬眼看向他，对上他坚定的目光。心里那点犹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从在悬崖底被他捡到，到现在一起游历人间，梧涵舟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护着他，陪着他。或许，跟着他去昆仑墟，也不是那么可怕。
“好。”凰北焱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那就去昆仑墟。正好，我也想看看，龙族到底在搞什么鬼。”
梧涵舟看着他的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他轻轻拍了拍凰北焱的手，站起身：“我们先回客栈准备一下，明日启程。”
老龟妖看着两人的互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走出古籍铺时，雨己经停了。夕阳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金色的光。巷子里的积水倒映着天空的颜色，像一块块碎掉的镜子。
凰北焱走在前面，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梧涵舟：“梧涵舟。”
“嗯？”梧涵舟上前一步，看着他。
“谢谢你。”凰北焱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谢谢你……愿意陪我。”
梧涵舟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夕阳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映着漫天的霞光，也映着他的身影。
“傻瓜。”梧涵舟走上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穿过他柔软的发丝，带着点温热的触感，“我说过，我们是一起的。”
凰北焱的心跳又快了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
巷子里的风带着雨后的清新，吹起了两人的衣摆。远处传来卖花女的吆喝声，夹杂着孩子们的笑声，热闹又温暖。
凰北焱抬头看向梧涵舟，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眼里都映着彼此的身影，清晰又明亮。
或许，前路还有很多凶险，还有很多未知。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好像无论什么困难，都能扛过去。
凰北焱想，或许从在悬崖底被他捡到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己经和这棵神秘又温柔的梧桐树，紧紧地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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