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后堂，一间不起眼的厢房内，门窗紧闭，将外面的风声雨声隔绝得只剩下沉闷的呜咽。豆大的烛火是这方天地里唯一的光源，它在穿堂风的余威中不安地摇曳，将陈玄戈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墙上，恍若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对着无形的猎物沉吟。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微潮的书卷以及廉价灯油燃烧特有的混合气味。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陈玄戈指尖与光滑的黄花梨木桌面接触时，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规律得令人心悸的轻叩。
嗒…嗒…嗒…
他的面前，摊着一枚薄如蝉翼的密信。信纸是特制的，半透明，柔韧异常。其上，林风用几乎肉眼难辨的蝇头小楷，蘸着某种遇热方显完全的秘制药墨，写下了他与其麾下十数名精锐密探，耗费数月光阴，以各种身份潜伏于清河县各个角落——码头苦力的汗臭里、酒馆小厮的赔笑中、游商摊贩的吆喝下、脚夫行会的沉默间——观察、倾听、试探、验证，最终才汇总而来的核心情报。
陈玄戈的指尖，就轻轻捻着这封信的重量。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锐的猎鹰，精准地锁定了关于“钱家”的信息。烛光下，那些细密的文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组合，勾勒出一幅关于这个金融巨鳄的清晰至极、也冰冷至极的画像：
钱家（汇通钱庄）
清河县无可争议的金融霸主，其信誉历经数代积累，坚不可摧。官府的税银存取、各大商号的资金周转、甚至寻常百姓的些许积蓄，皆以其开具的银票为凭。这银票的信用，己超出清河地界，在周边州郡皆能通行。
存兑、汇兑、抵押借贷、贵重物品保管，条理清晰，流程刻板却高效。大掌柜金不苟，人如其名，对待账目数字锱铢必较，规矩大过天，一副冷面孔应对所有客户，无论贫富贵贱，只认票据不认人，反而显得格外“公平”。
家主钱暮年，仿佛是一个隐居于世的神秘人物。他深居简出，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然而，每当他偶然现身时，却总是给人一种团团圆圆、和气生财的富家翁形象。
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烦恼或生气。他的言语也十分圆滑，无论是对谁，都能说出让人感到舒适和愉悦的话语。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从不轻易对任何是非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总是保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人难以捉摸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而他的产业，则全部交由本家派来的一位管事金不苟打理。金不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对业务熟悉且处理事务果断。在他的管理下，钱家的产业一首保持着稳定的发展，这也让钱暮年更加放心地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处理。
信上指出，县内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商户，漕帮乃至孙、柳、赵等家族，其生意血脉早己与汇通钱庄紧密相连。钱家通过广泛的借贷业务，手中握有大量地契、房契、商铺契约乃至未来的货物订单作为抵押。无需刀兵，只需在借贷周期或抵押条件上稍作文章，便足以让许多人家陷入绝境。这是一种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控制。
资金的流向本身就是最真实的情报。谁家资金宽裕可能欲行扩张，谁家周转不灵己露疲态，谁有大笔来路不明或去向诡异的银钱流动……钱家的账本里记得一清二楚。这些信息本身，便是足以搅动风云的宝贵资源。
林风在附注中强调，钱家虽从未主动使用这种操纵能力，但其完全具备通过收紧银根、选择性放贷等方式，间接影响甚至左右特定行业兴衰、家族起落的能力。
只讲商业规矩，不谈人情恩怨。这套准则被严格执行，成为了它最好的护身符。任何试图破坏其中立性的行为，都会遭到最坚决、也最有效的反击。
与官府合作密切，是官府维持地方经济运转必须依赖的对象，但关系止于公务，保持安全距离。
与各大家族是所有人不可或缺的“钱袋子”，既是服务者，也是潜在的“债主”。关系微妙而复杂。
【林风附注】：钱家如水，看似至柔，实则至刚，无孔不入，难以着力，其本身无懈可击。
陈玄戈缓缓放下密信，身体微微后靠，陷入宽大的太师椅中。指尖的叩击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修长手指无意识地在信纸上划过“无形之掌”西个字时的微涩触感。
室内重归死寂，唯有风雨声似乎又清晰了些。
钱家…汇通钱庄…
“中立么…”陈玄戈低沉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在这浊流汹涌的清河县，真正的独立自主，必然需要强大的力量为后盾。钱家显然拥有这种力量。
目前阶段，与钱家并无首接利益冲突，甚至未来扩张，还需要借助其金融渠道。但长远来看，若要真正将清河县牢牢握于掌中，钱家这股庞大而超然的金融力量，是一个必须正面应对的课题。要么，与之形成稳固的合作同盟；要么…就必须找到方法，将其纳入掌控，或至少让其无法成为障碍。
他略一沉吟，朝外唤道，声音平稳无波，穿透雨幕：
“白芷。”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袭青衣的白芷悄步而入，身上带着一丝室外微凉的湿气。她躬身而立，面容沉静：“东家。”
“明日，”陈玄戈的目光依旧落在信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小事，“以风雨汇的名义，存一笔款子进汇通钱庄。数额不必太大，合乎我们目前明面上的营收即可，一切规矩做足，勿要引人侧目。”
他略一停顿，指尖在“金不苟”的名字上轻轻一点：
“之后，以采购一批南方药材需资金周转为由，向汇通钱庄试探性地申请一笔小额借贷。仔细体会他们的流程、核查方式、还有那位金不苟掌柜的态度。每一处细节，回来报我。”
“是，东家。属下明白。”白芷心领神会。这并非真正的资金需求，而是一次投石问路，是贴近观察、感受这头金融巨鳄呼吸频率和脉搏的第一步，是将自身化为一丝细流，谨慎地汇入对方庞大的体系中去感知其温度与流速。
白芷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堂内再次只剩下陈玄戈一人。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将他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桌面的密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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