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听竹苑的竹叶上时，尚书府的角门就传来了动静。孙婆子提着食盒穿过回廊，见着洒扫的仆妇们都踮着脚往听竹苑方向张望，忍不住咳嗽一声：“瞎看什么？三小姐还没起呢。”
那几个仆妇吓得慌忙低头扫地，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红着脸辩解：“孙婆婆，我们就是好奇……昨夜管家说，要给听竹苑添两个二等丫鬟，还把西跨院的几间空房都打扫出来了……”
孙婆子哼了一声，脚步不停：“三小姐如今是府里的体面，多几个人伺候怎么了？往后你们说话做事都放机灵点，别再像从前那样没规矩。”
这话像是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仆妇们的议论声压得更低，却句句都绕着“三小姐”打转。有人说她是得了菩萨保佑才脱胎换骨，有人猜她暗中得了太子青眼，还有人偷偷提及昨夜沈文彬在书房骂了沈元昊半个时辰，只因为他在前院说“庶女终究是庶女”。
孙婆子推开听竹苑的角门时，正撞见春桃在给窗台上的薄荷浇水。那几盆薄荷是沈清玥亲手栽的，说是叶片揉碎了能提神，此刻在晨光里舒展着嫩绿的叶子，倒比别处的花草多了几分生气。
“春桃姑娘，”孙婆子把食盒往石桌上放，“老奴给小姐炖了燕窝粥，加了些川贝，治治她连日来的咳嗽。”
春桃转过身，眼尾还带着熬夜的红痕：“多谢孙婆婆。小姐寅时才睡，刚躺下没多久，我先温在小炉上吧。”她掀开食盒盖子，里面除了燕窝粥，还有一碟水晶饺，“这是……”
“厨房新做的，张妈特意让给小姐留的。”孙婆子压低声音，“昨夜王宰相被抄家的消息传进来，府里上下都乱了套。管家一早就在账房盘点，说要给听竹苑涨月例，从每月二两银子提到五两，还说小姐可以随意调用府里的马车。”
春桃的手顿了顿，水晶饺在碟子里晃出细碎的油光。她想起半年前，她们连炭火都要省着用，如今却能得此优待，眼眶忽然有些发热：“真的？”
“老奴还能骗你？”孙婆子往正屋望了望，“管家说这是老爷的意思。还有，昨夜禁军在相府搜出的密信里，提到了咱们府里的沈元昊，说是他帮着王擎送过几次军报……”
这话让春桃手里的汤勺“当啷”掉在碟子里。她捂住嘴才没叫出声，半晌才颤声道：“二公子他……”
“嘘，”孙婆子连忙按住她的手，“这事还没传开，老爷把消息压着呢。但依老奴看，二公子往后怕是再难在府里立足了。”
正屋的门“吱呀”开了道缝，沈清玥披着素色披风站在门内，晨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却只是淡淡道：“孙婆婆进来吧，春桃去把西跨院的钥匙取来。”
孙婆子跟着进了屋，见沈清玥正对着桌上的密信出神。那些密信是昨夜沈文彬让人送来的，都是从王擎府中抄出的原件，其中几封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最上面那封写着“沈二公子亲启”，字迹潦草，显然是急件。
“小姐，您都知道了？”孙婆子接过春桃递来的茶，指尖有些发凉。
沈清玥用银簪挑开密信的火漆，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沈元昊帮王擎传递边关布防图，前后共五次。最后一次就在上个月，用的是给东宫送贺礼的名义。”
孙婆子倒吸一口凉气：“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通敌大罪啊！老爷怎么处理的？”
“烧了。”沈清玥将那封密信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信纸边缘，“父亲凌晨来过后院，把所有提到沈元昊的信都烧了，只留了这些无关紧要的。”
灰烬落在青瓷碟里，像极了沈元昊此刻的处境。孙婆子看着沈清玥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老爷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女儿，换作沈清瑶，怕是早就哭闹着要把沈元昊送官究办；可沈清玥却能不动声色地守住家丑，这份定力，连许多男子都比不上。
“老爷还说什么了？”孙婆子追问，指尖绞着帕子。
“他让我管着府里的采买账。”沈清玥放下银簪，目光落在窗外，“西跨院的几间房，改作库房，以后府里的药材和铁器都归我管。”
这看似是放权，实则是将她推到更显眼的位置。孙婆子刚要说话，就见管家领着两个穿着簇新青布衫的丫鬟进来，那两个丫鬟怯生生地行礼：“奴婢绿萼、青禾，奉命来听三小姐差遣。”
沈清玥扫了她们一眼，绿萼眼尾有颗痣，看着机灵；青禾双手粗糙，像是做惯了粗活。她指了指春桃：“往后你们就跟着春桃姐姐，先把西跨院的药材盘点清楚，特别是那些新进的硫磺和硝石，一点都不能错。”
绿萼和青禾连忙应下，春桃领着她们去了西跨院。孙婆子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凑近沈清玥：“小姐，这两个丫鬟怕是……”
“父亲派来的眼线。”沈清玥接过燕窝粥，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他既想重用我，又怕我真的和东宫走太近，总得留个心眼。”
孙婆子的忧心忡忡在沈清玥这里似乎都成了寻常事。她看着沈清玥一勺一勺地喝粥，忽然觉得这听竹苑的晨光都比别处亮堂，从前这里只有药味和冷清，如今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底气，仿佛再大的风浪都能稳稳接住。
正说着，院外传来沈文彬的脚步声。他穿着石青色常服，手里捏着一卷文书，见着沈清玥便开门见山：“王擎的党羽供出，上个月有批北狄的铁器藏在咱们府的货栈里，是沈元昊亲手接的货。”
沈清玥放下粥碗：“货栈的账我查过，上个月确实有批‘农具’入库，领货人写的是库房管事。”
“那管事今早吊死在柴房了。”沈文彬的声音沉了沉，“死前留了字条，说是畏罪自杀。”
这显然是杀人灭口。沈清玥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节奏与沈文彬审阅军报时如出一辙：“父亲想让我查？”
“除了你，府里没人能担这事。妮薇甄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沈文彬将文书推给她，“这是货栈的出入记录，你看看有没有破绽。”
沈清玥翻开文书，墨迹新旧不一，显然被动过手脚。她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这里的笔迹不对，‘铁器’两个字是后添的，原来写的应该是‘绸缎’。”
沈文彬凑过来看，果然见那两个字的墨色比别处深些，纸背还有轻微的褶皱。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怎么看出来的？”
“绸缎的‘缎’字最后一笔是竖弯钩，这纸上有个淡淡的印记。”沈清玥用指甲在字缝里划了划，“而且这批货是从张家口运来的，那里盛产铁器，却从不产绸缎，这明显是欲盖弥彰。”
孙婆子在一旁听得咋舌，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有人能从几笔字里看出这么多门道。沈文彬却像是早有预料，只是点了点头：“你打算怎么查？”
“从赶车的车夫查起。”沈清玥合上文书，“货栈记录写着是‘张记车行’的马车，找到车夫，就能知道这批铁器最终运去了哪里。”
沈文彬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清玥，你生母要是还在，见你这般聪慧，定会很欣慰。”
这话让沈清玥的动作顿了顿。她垂眸看着碗里的燕窝粥，热气模糊了视线：“父亲过奖了，女儿只是运气好。”
“不是运气。”沈文彬站起身，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林仲当年就是靠查账本查出北狄奸细的，你这股韧劲，跟他一模一样。”
孙婆子听得糊涂，沈清玥却心头一震。她一首以为父亲对林姨娘的家族知之甚少，没想到连外祖父的名字和事迹都清楚。这背后，或许藏着她不知道的过往。
沈文彬没再多说，只道：“查案的事你放手去做，需要人手或银子就跟管家说。还有，东宫那边……太子让人送了些书来，说是赏你的。”
提到太子，沈清玥的心跳漏了一拍：“太子殿下为何突然赏书？”
“谁知道呢。”沈文彬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或许是欣赏你的才学吧。那些书在西跨院的书房里，你有空去看看。”
他走后，孙婆子才敢开口：“老爷这是……把您往太子那边推？”
沈清玥走到西跨院，见书房的案上果然堆着几摞书，最上面的是《孙子兵法》和《鬼谷子》，书脊上还有东宫特有的鎏金印记。她随手翻开《孙子兵法》，见扉页上有一行小字：“兵者，诡道也。，宇文渊”
笔迹苍劲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沈清玥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御花园荷塘边，他说“有些棋子，本就该落在棋盘中央”时的眼神。
“小姐，绿萼说库房的硫磺少了半斤。”春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慌张，“账本上写着月初入库五斤，现在只剩西斤半，问谁都说不知道。”
沈清玥合上书，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硫磺是制作火药的原料，平白少了半斤，绝不是小事。她快步走向库房，见绿萼和青禾正对着账本急得满头汗，地上还散落着几个空纸包。
“查清楚是谁最后接触过硫磺吗？”沈清玥问道。
青禾连忙回话：“是……是二公子院里的小厮，昨日来领过一次，说是二公子要熏虫子。”
沈元昊？沈清玥的指尖在账本上重重一点。王擎倒台后，沈元昊按理说该收敛才对，竟还敢动硫磺，他到底想做什么？
“孙婆婆，”她转身吩咐，“去查查张记车行的底细，还有沈元昊昨日的行踪，一点都不能漏。”
孙婆子应声离去，春桃看着沈清玥紧绷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尚书府的平静都是假的。就像水面下的暗流，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早己波涛汹涌。
沈清玥重新翻开太子送来的书，在《鬼谷子》的某一页看到个小小的批注：“智者顺势而为，愚者逆势而动。”她忽然明白，太子送这些书来，不是赏赐，而是提醒，沈元昊的小动作，或许早己落入东宫的视线。
暮色降临时，孙婆子带回了消息：张记车行的老板是耶律烈的远房表亲，而沈元昊昨日午后去了趟永定河码头，与一个穿着北狄服饰的人在茶馆密谈了半个时辰。
“永定河码头……”沈清玥在纸上画出路线，“那里有个废弃的粮仓，正是王擎囤积粮草的地方。”
春桃端来晚饭，见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地名，忍不住问：“小姐，咱们要告诉老爷吗？”
“不。”沈清玥放下笔，目光落在东宫送来的书上，“有些事，让东宫知道更好。”
她取过一张素笺，用太子教的密语写道：“硫磺失窃，疑与北狄有关，码头粮仓或有异动。”写完折成小方块，递给孙婆子，“设法送到东宫，交给凌云校尉。”
孙婆子接过素笺，指尖有些发颤：“小姐，这要是被发现……”
“不会的。”沈清玥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太子既然送了书来，就等着咱们递消息呢。”
夜深人静时，沈清玥坐在西跨院的书房里，听着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她翻开《孙子兵法》，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旁，用银簪刻了个小小的“玥”字。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字上，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既要看透府中的暗流，也要看清东宫的布局，更要守住自己的阵脚。
而沈元昊和那些失踪的硫磺，不过是这场棋局里的又一颗棋子。她要做的，不是急于吃掉它，而是借着它的动向，看清背后更大的棋盘。
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她的思绪。沈清玥知道，王擎倒台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浪，才刚刚起头。而她这叶刚在尚书府站稳脚跟的小舟，很快就要驶入更汹涌的波涛里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东宫的那盏灯，正隔着夜色遥遥亮着，像是在为她指引方向，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该入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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