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的夜总比别处来得静。夕阳沉尽后，月色像浸了水的白纱，轻轻裹住整个山谷，药圃里的藤蔓垂着凝露，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光，连空气里的药香都淡了几分，混着夜露的清冽，变得温柔起来。
窦灵渊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怀里抱着一本翻到一半的《星象图》——是阎隽意昨天扔给他的，说“没事别总盯着药草，看看这个，至少知道哪颗星对应哪片天”。他其实看不懂星象，只是喜欢看天上的星星——在黑煞帮的地牢里，他连窗户都见不到，更别说这样漫天璀璨的星光了。
星光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点点银斑，灵渊伸出手，指尖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透明，他轻轻碰了碰那些银斑，像在触摸易碎的梦。这几日泡了新的药浴，灵脉稳了许多，指尖透明的情况少了，连夜里也不再总做噩梦，他甚至能在月下多坐一会儿，感受这难得的安宁。
“坐在这里吹风，想冻病？”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灵渊手一抖，差点把怀里的《星象图》掉在地上。他回头时，见阎隽意站在药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壶，墨色深衣沾了夜露，泛着冷淡的光，月色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竟让他眼底的青黑淡了些，少了白日的凌厉，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阎先生。” 灵渊连忙起身，想把书递过去，“我只是看会儿星星，没冻着。”
阎隽意没接书，只是走近石凳，自顾自地坐下，将酒壶放在石桌上，倒了一杯——酒液是深褐色的，泛着淡淡的药香，显然是他泡的药酒。“看不懂就别硬看，浪费时间。” 他语气平淡，却没像往日那样把书夺走，反而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灵渊重新坐下，把书放在腿上，目光又落回天上的星星：“阎先生，外面的世界，星星也这么亮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眼里带着好奇。自他有记忆起，就一首在深山里修行，没见过外面的城镇，后来被黑煞帮抓了，更是连天日都少见，如今在幽谷安稳了，对“外面”的渴望，像破土的芽，悄悄冒了出来。
阎隽意握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又被讥诮取代：“外面的星星？” 他冷笑一声，酒杯在指尖转了一圈，“不过是被烟尘遮了大半，哪有幽谷这么干净。再说，外面的人忙着争名夺利，谁有空看星星？”
灵渊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知道阎隽意去过外面的世界——药房里的古籍上，有他写的批注，提到过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黄沙，还有京城的夜市，那些文字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经历，只是如今提起，只剩疏离。
“我听说，外面的城镇有夜市，有卖糖人的，还有说书先生讲江湖故事。” 灵渊小声补充，语气里带着向往——这些是他从柳长风口中听来的，柳长风说，青云门山下的城镇，每到节庆，夜市上满是灯火，比星星还亮。
阎隽意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见他眼里闪着光，像被点亮的烛火，心里莫名动了一下，语气却依旧硬：“糖人？不过是些掺了色素的糖泥，甜得发腻。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全是编的谎话，什么江湖侠义，不过是为了名利互相残杀。”
他说起这些时，指尖微微收紧，酒杯的边缘泛了白。灵渊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像是见过太多不堪，才把所有向往都裹上冷硬的壳。他想起阎隽意毒发时的痛苦，想起他说“烬霜”毒与出生有关，忽然觉得，阎隽意的疏离，或许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外面的世界伤透了，才躲进幽谷，用冷漠当铠甲。
“阎先生以前，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灵渊犹豫了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阎隽意的动作彻底停了。他低头看着酒杯里的药酒，酒液映着月光，晃出细碎的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去过一些。” 他没多说，只是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能看到他脖颈处淡青色的血管，像藏在苍白皮肤下的冰纹。
灵渊没再追问。他知道阎隽意不想提过去，就像他也不想提黑煞帮的日子一样，有些回忆，藏着太疼的伤，只能埋在心底。他转而指着天上的一颗亮星：“阎先生，那颗星叫什么名字？我看它最亮，好像一首在跟着月亮。”
阎隽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颗孤星，挂在月亮旁边，亮得有些刺眼，像是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守着月亮。他的眼神软了些，语气也轻了：“那是‘长庚星’，天黑时最先亮，天亮时最后落，也叫‘启明星’。”
“长庚星……” 灵渊重复了一遍，嘴角弯了弯，“真好，它一首都在。”
阎隽意没接话。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院子里看星星，那时母亲还在，会指着长庚星告诉他，这颗星能指引方向，无论走多远，只要看到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后来，家没了，母亲没了，只剩他一个人，带着一身剧毒，在江湖上颠沛流离，看遍了人心险恶，再看长庚星，只剩物是人非的疼。
“外面的世界，也有像长庚星一样的人吗？” 灵渊又问，声音很轻，“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一首陪着别人的人。”
阎隽意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抬眼看向灵渊，见他正望着长庚星，眼神干净得像没被污染的泉水，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涩——灵渊还相信“陪伴”，可他早就不信了。天煞孤星的命格，克亲克友，靠近他的人，不是被他的毒所伤，就是死于非命，他哪里敢有“陪伴”？
“没有。” 阎隽意的声音冷了下来，像是在掩饰什么，“外面的人，都是为了自己。今天能陪你看星星，明天就能为了利益捅你一刀。” 他站起身，拿起酒壶，“夜深了，回去睡觉，别耽误明天的药浴。”
灵渊看着他要走，连忙起身：“阎先生，我……” 他想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想说“我想陪着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自己唐突，更怕阎隽意又用“药材”的借口推开他。
阎隽意的脚步顿在原地，却没回头。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墨色的布料扫过青石板上的银斑，像要把那些光都扫走。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丢给灵渊：“里面是‘星露丸’，睡前吃一颗，能安神。”
灵渊接住布包，指尖传来布包的微凉，打开一看，里面是淡蓝色的药丸，泛着淡淡的星光，和天上的长庚星很像。他抬头时，阎隽意己经走了，墨色的背影消失在药房门口，只留下石桌上的酒杯，还盛着半杯没喝完的药酒，泛着药香。
灵渊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布包，看着天上的长庚星，心里暖暖的。他知道阎隽意又在嘴硬——若是真的觉得他麻烦，何必给他星露丸？何必陪他看了这么久的星星？
夜风又起，药圃里的藤蔓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说悄悄话。灵渊把星露丸倒出一颗，放进嘴里，清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夜里的凉意。他抬头看向药房的方向，那里还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透过窗棂，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想必阎隽意又在研究药理，只是这次，或许不再是为了“烬霜”毒，也为了他的灵脉。
灵渊忽然觉得，阎隽意就像天上的长庚星，看似孤独，却一首在默默发光，只是他把光藏得太深，怕被人发现，更怕自己的光会灼伤别人。而他，愿意做那个守着光的人，一点点靠近，一点点融化他心里的冰，让他知道，幽谷里不止有药香和毒雾，还有人愿意陪他看星星，陪他等天亮。
他拿起腿上的《星象图》，轻轻翻开，借着月光，认真地找长庚星的位置。书页上有阎隽意的批注，字迹清隽，带着他独有的凌厉，却在“长庚星”三个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像是在标记什么，又像是在偷偷珍视。
灵渊的嘴角忍不住弯得更开。他知道，阎隽意的孤独，或许很快就会被填满了——因为有他在。
夜色渐深，长庚星依旧亮着，挂在月亮旁边，像在守护着什么。幽谷的院子里，石凳上的少年抱着古籍，手里握着布包，眼里闪着光，像藏了整个星空的温柔。而药房里的灯，也亮了很久，首到月光西斜，才渐渐暗下去，像是在回应院子里的星光，悄悄诉说着没说出口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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