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刚拧开一半，就被猛地撞开。
傅昭立在门口，披风上的雨水顺着肩头淌下，在门槛前洇出两片深色水印。他没看柳倾城，抬了下手。傅一快步从廊下进来，肩上扛着个黑布包，沉得他身子微晃，脚落地时有些踉跄。
柳倾城站在桌边，手悄悄从砚台底下抽出，草图己塞进袖子。她低着头，如同寻常丫鬟见主子般，呼吸极轻。
傅昭扫她一眼，嗓音冷：“走，西跨院。”
她没动，也没问。傅一转身往西边去了，黑布包压得他肩头微斜。
她这才抬脚跟上。
三人进了西跨院那间偏房，门从里面闩上。傅一解开布包，三口铁箱并排摆开，箱面封条印着“李郡王府库”五个字，红印还是湿的。
柳倾城盯着那印，眼角抽了一下。
傅昭蹲下，掀开箱盖。寒光一闪，一整箱铁甲露了出来。他伸手抽出一片，掌心顺着甲面滑到肩胛处，指腹在烙印上碾了碾。
“狼头印。”他声音压着，“北狄的。”
傅一立刻从袖里抽出兵部去年失械名录，一页页翻。片刻后，摇头：“名录上没这编号。”
傅昭冷笑，道：“这批军械并非从战王府流出。”
傅一却猛地抬头，猜测道：“若这甲并非战王府流出，也不是新铸的，那便是北狄私运进来的？”
“不止。”柳倾城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摊在箱盖上。是那张草图，右下角的“傅”字被她用指甲轻轻刮过，墨迹没动。
她指尖点在“北城马厩”那处：“转运路线画得清楚。若铁甲由此入城，必走三更巡检换岗的空档——两个班头交接，前后差一刻，马厩后巷无灯。”
傅昭盯着图，忽然笑了一声：“你早算好了。”
她没否认：“奴婢只求，活命之外，有人偿债。”
傅一倒抽一口冷气。
傅昭站起身，绕着三口箱子走了一圈，忽然抬脚，踹翻最边上的那口。箱盖撞地，铁甲哗啦散了一地。他俯身，一片片翻，手指在每片甲的内侧编号上划过。
突然，他停住。
“编号尾数，全是‘七’。”他声音低，“北狄私铸铁甲，为避稽查，统一用‘七’字打底。这是证据。”
傅一立刻记下。
柳倾城却没松劲：“铁甲现了，可账呢？谁收的货？谁运的路？若无凭证，李郡王一句‘遭贼’就能搪塞过去。”
傅昭看她：“你想要什么？”
“今晚。”她说，“北城马厩三更换岗，若还有货要运，今夜必动。”
傅一皱眉：“我们的人埋伏过两次，没见动静。”
“那是你们等错了时候。”她摇头，“李郡王不会用同一队人。他前日刚报了案，官府眼皮底下，哪敢再走明路？必是换了生面孔，走暗道。”
傅昭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有暗道？”
“三日前，门房老周还说，郡王府后墙塌了一块，修了三天。可那墙外是条死巷，没人住，修它做什么？”她抬眼，“除非，墙后通着地道。”
傅一猛地抬头：“那巷子，正对着北城马厩后门。”
傅昭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封锁这屋，谁也不准进。你亲自带人，去北城马厩外巷守着——三更前到位，见人就拿，见货就扣。”
傅一应声要走。
“等等。”柳倾城叫住他，“别穿战王府的服色。找几个城西赌坊的闲汉，买通他们替你们守夜。李郡王的眼线认的是你们的脸，不是衣服。”
傅一一顿，看向傅昭。
傅昭点头：“照她说的办。”
傅一快步出去。
屋里只剩三人。傅昭站在箱边，手指在狼头印上。良久，他抬头，看着柳倾城。
“你猜对了三件事。”他声音低，“铁甲不是被盗，是卖；李郡王通敌；而你——”他顿了顿，“不是为了活命。”
她没动。
“你到底想翻什么案？”他问。
她垂眼：“奴婢不知。”
傅昭冷笑：“你不知？你连北狄铁甲的编号规律都清楚，连幽州秋泥的质地都能辨出来——你爹真是个铸玉的？”
她不答。
他逼近一步：“张嬷嬷死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终于抬头：“她没跟我说话。她只是……咬舌前，手在地上划了两道。”
“什么？”
“一道横，一道竖。”她声音平，“像‘十’字。”
傅昭眼神一凝。
她又说：“还有，她倒下时，嘴里含着半片布角，上面有个墨点——像印章印歪了。”
傅昭猛地转身，走到箱边，翻出最底下那片铁甲。他手指在甲内侧一摸，突然停住。
“这里。”他声音变了，“有个暗记。不是编号，是枚小印——歪的。”
柳倾城走过去，看了一眼。
“像‘李’字。”她说。
傅昭盯着那印，半晌不语。
外头传来脚步，傅一推门进来，脸色沉：“北城马厩后巷，刚有人撬墙——是郡王府的杂役，背着个麻袋。我们的人拿下时，袋里是半块铁甲，编号‘七’字打头。”
傅昭嘴角一扯。
“人呢？”
“关在巷尾柴房，嘴堵着，动不了。”
“别让他死。”傅昭冷声，“也别让他开口。等三更，看还有没有第二批。”
傅一应是。
傅昭转身，走到柳倾城面前。
“你今晚立了功。”他说，“可你也越了界。一个丫鬟，不该知道这么多。”
她低头：“奴婢只是凑巧听见，凑巧想到。”
“凑巧？”他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爹的笔迹，会出现在北狄军械账上？”
她猛地抬头。
他盯着她：“那封没寄出的信，我烧了。可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查的，不只是李郡王。”
她没说话。
他转身走向门边，手搭上门把时，忽然停住。
“今晚之后，”他说，“我会进宫。”
她站在原地，没应声。
他开门要走，又回头。
“你若真想报仇，”他说，“就别乱动。等我回来。”
门关了。
屋里只剩她一人。
她走到箱边蹲下，手指再次抚过那块带‘李’字暗记的铁甲，指甲轻轻刮了刮印痕，墨没掉，是刻进去的。
她站起身，把草图折好，塞进袖袋。
外头夜风穿廊，吹得窗纸沙沙响。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远处，傅昭披甲上马，马蹄声起，首奔皇城方向。
她指尖在窗棂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浅痕。
屋里，傅一忽然从门后转出。他没走。
“小姐。”他低声，“王爷进宫前，让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她回头。
他递来一块布包，沉甸甸的。
她解开——是半块玉牒，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正面刻着“工部铸玉司”五个字，背面有个小孔，像是被人硬生生抠掉了一块。
她手指一抖。
傅一看着她：“王爷说，这东西，不该在你手里。可他也说——”他顿了顿，“若你真要查，就别只盯着李郡王。”
她攥紧玉牒。
“他还说什么？”
傅一摇头：“他说，剩下的，得你自己找。”
她盯着玉牒，忽然问：“张嬷嬷划的‘十’字，你查过吗？”
傅一皱眉：“查了。她死前去过郡王府后巷，那墙根下，有个‘十’字刻痕，像是有人提前留的记号。”
“谁留的？”
“不清楚。”他压低声音，“但那墙后，确实有条地道——通向北城马厩。”
她闭了闭眼。
“王爷知道吗？”
“还不知道。我刚查到，就来送玉牒。”
她睁开眼，盯着他：“你为什么帮我？”
傅一沉默片刻：“因为张嬷嬷死前，也划了‘十’字。她不是自杀——是被人逼的。而逼她的人，戴着郡王府的腰牌。”
她手指收紧。
“腰牌是谁的？”
傅一摇头：“被抹了字。但我知道——”他声音压得更低，“李郡王最近，常去城西一座废庙。庙里供的，不是佛，是块铁甲。”
她猛地抬头。
傅一后退一步：“我说完了。”
他转身要走。
她忽然叫住：“等等。”
他回头。
“你告诉王爷，”她说，“北城马厩的地底下，埋着三口铁箱——编号全是‘七’，底下压着一本账。”
傅一皱眉：“你怎么知道？”
她看着他：“你去挖，就知道了。”
傅一盯着她，半晌，点头。
他走了。
她站在窗前，手指着玉牒的焦边。
外头，马蹄声远去，夜风卷着枯叶拍在窗上。
她忽然低声问：
“爹，你到底……留下了什么？”
没人回答。
她把玉牒贴在胸口，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她走到桌边，提笔蘸墨。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铁甲之下，必有血账。”
笔尖顿住。
外头，又传来脚步声。
稳，重，一步一步。
她抬头。
门把手，正在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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