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把新药瓶往桌上一放,瓶底磕着木面,响得刺耳。
“老夫人说,盖子要严实。”她盯着柳倾城,“你自个儿换上。”
柳倾城没动。手指还按在膝盖上,药膏的凉意压着皮肉下的热,她抬眼,:“嬷嬷亲自送来,是怕我不换?”
林氏眉梢一跳。
“我若真要藏什么,”柳倾城慢慢卷下袖子,遮住手臂那片红疹,“昨夜就不用试药了。”
林氏没接话,只冷眼看她拧开旧瓶,倒出半凝的膏体,又将新瓶里的药倒进去。动作不急,瓶口对准,没洒一滴。
“张嬷嬷今早去库房查账。”林氏忽然道。
柳倾城手一顿。
“查什么?”
“枇杷叶。”
她点头,把空瓶搁在一边,“库房的账,轮得到她查?”
“老夫人点了她。”
柳倾城垂下眼。张嬷嬷原是赵氏的人,管着杂役房进出,油水捏得死紧。如今调去查药材,明是重用,实是盯梢——老夫人不信她,也不信赵氏。
可她更不信夏荷。
她轻轻把药罐挪开,底下压着半片干枯的枇杷叶,叶背绒毛发灰,正是西角门后坡上那棵老树的。
林氏瞥见,眉头一皱:“你留这个?”
“顺手带的。”她拿帕子盖上,“怕记混了。”
林氏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门帘落下,春桃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个粗陶碗:“张嬷嬷刚从库房回来,在自己房里发脾气,摔了茶盏。”
柳倾城接过碗,吹了吹热气:“她查出什么了?”
“说库房少了三匹银丝绡,前几日报了失,赵氏压着没罚人。”
柳倾城低头喝了一口粥,米粒黏在唇边,她没擦。
银丝绡——夏荷那晚穿的帕子,正是这个料子。她早查过,库房每月初五发料,杂役房领的都是粗布,这种绸缎,连赵氏的贴身丫鬟都用不起。
可夏荷用了。
她放下碗,从褥下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几根银丝线头,和那晚从夏荷裙角扯下的,一模一样。
春桃压着嗓子:“你要揭她?”
“不急。”她把线头重新包好,“她不怕,张嬷嬷怕。”
春桃不懂。
柳倾城却知道——张嬷嬷贪财,更怕事。若只是下人偷料,她睁只眼闭只眼,还能分点好处;可若失物查到她头上,她就得背锅。
而她,己经把锅塞进去了。
她起身,拎起药篓,往松鹤院走。
张嬷嬷果然在偏房外头站着,脸色铁青,袖子卷着,像是刚翻过东西。
柳倾城低头,脚步没停。
“站住。”张嬷嬷开口。
她停下,转身。
“你昨儿采的叶子,”张嬷嬷盯着她,“是从哪棵树上摘的?”
“后山南坡,靠东的那棵。”
“你确定?”
“我认得树皮上的疤,像只手。”
张嬷嬷眼神一动。
“你倒仔细。”她冷笑,“可你知不知道,那棵树边上,是谁在管?”
“库房归您查,我哪知道。”
张嬷嬷盯着她,半晌,忽然压低声音:“昨儿夜里,有人进过我屋子。”
柳倾城不动声色。
“我枕头底下,多了块帕子。”
她眼皮一跳,像是刚听见。
“帕子?什么帕子?”
“银丝的。”张嬷嬷咬牙,“库房报失的那块。”
柳倾城皱眉,像是在想。
“您……没动过?”
“我能动?!”张嬷嬷声音发颤,“这要是被人查出来,说我私藏库房东西,我这条命就交代了!”
柳倾城沉默一瞬,忽然轻声道:“昨儿夜里,我好像看见夏荷往您房后头去了。”
张嬷嬷猛地抬头。
“她说……‘东西放您这儿最稳’。”
张嬷嬷脸色变了。
“她敢!”
“她还说,”柳倾城声音更低,“您收了她两匹料,一匹做帕子,一匹……给赵氏绣鞋面。”
“放屁!”张嬷嬷一掌拍在墙上,“我哪收过她东西!”
可她眼里己有惧意。
柳倾城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药篓。
张嬷嬷喘了两口气,忽然转身就走。
她没拦。
春桃从廊下跑出来,脸色发白:“她……她真去查了?”
“她会查。”柳倾城把药篓放进炉边,“她得自证清白。”
天还没黑,杂役房那边就炸了。
张嬷嬷带着两个婆子,首接踹开夏荷的柜子,翻出三块银丝绡,两团金线,还有一双半绣的鞋面,针脚和赵氏那日穿的一模一样。
夏荷跪在地上,脸都白了:“这……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张嬷嬷把帕子摔她脸上,“那晚你塞我枕头底下的,是不是这块?!”
“我没有!”夏荷尖叫,“是世子妃让我拿的!她说老夫人要用,可库房不批,让我自己想办法!”
张嬷嬷冷笑:“老夫人要用,会不走正账?你拿世子妃压我,是想让我也进泔水房?”
夏荷哑了。
“你偷库房东西,还栽赃管事嬷嬷,”张嬷嬷一脚踹她肩上,“按规,杖二十,发配浆洗房!”
夏荷瘫在地上,抖得像片叶子。
消息传到松鹤院时,柳倾城正熬药。
春桃跑进来,喘着气:“夏荷被拖走了!张嬷嬷亲自押的,说要当众行刑!”
柳倾城搅着药罐,火光映在脸上,一明一暗。
“她喊出赵氏了。”
“喊了,可张嬷嬷根本不听。”
她点头,把火撤小。
春桃忽然压低声音:“张嬷嬷……会不会回头查你?”
“她不会。”柳倾城吹了吹罐口,“她现在只想脱身。”
“可她知道你看见夏荷去过她房后……”
“所以我得给她退路。”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册子,封皮磨得发毛,里头是密密麻麻的字。
春桃瞪大眼:“这是……?”
“夏荷克扣新人月例的账。”她翻了一页,“谁少了半匹布,谁被扣了两文钱,写得清清楚楚。连她自己,也被记了一笔——上月多领了三尺青缎,说是补丁,实则给了赵氏。”
春桃倒吸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她上回踩我药篓那会儿。”柳倾城合上册子,“她慌了,把账本塞褥子底下,忘了上面还沾着泥。”
春桃愣住。
“你……早就等着了?”
柳倾城没答,只把册子塞进药罐底下,递给春桃:“送去张嬷嬷房里。就说,我谢她今日没冤了好人。”
春桃抱着罐子,手有点抖:“她要是……反咬你呢?”
“她不会。”柳倾城看着火,“她现在最怕的,不是我,是赵氏。”
春桃去了。
柳倾城坐在炉边,听着药咕嘟咕嘟响。膝盖上的伤又开始抽,她没动,只把左手按在上面,力道一点点加重,疼到指尖发麻,才松开。
半夜,门被轻轻推开。
张嬷嬷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药罐,脸色复杂。
“你睡了?”
柳倾城抬头,像是刚醒。
“嬷嬷怎么来了?”
张嬷嬷进屋,把罐子放下,屋里顿时弥漫开药香。
她盯着柳倾城看了两息,忽然低声道:“那本册子……哪来的?”
“夏荷的。”柳倾城声音轻,“她记性不好,总写下来。”
张嬷嬷喉头动了动。
“你……不怕我拿这个去告你?”
“您若真要告,”柳倾城看着她,“就不会亲自送药来了。”
张嬷嬷僵住。
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崩裂的轻响。
她忽然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块帕子,放在桌上:“这是……你那晚塞我枕头底下的帕子。我……还你。”
柳倾城没接。
“您留着吧。”她淡淡道,“就当从没发现过。”
张嬷嬷手指一颤。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柳倾城低头,“我只想好好当差,治好老夫人。”
张嬷嬷盯着她,半晌,忽然压低声音:“姑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柳倾城抬头,眼里没什么波澜。
“嬷嬷说笑了。”她轻轻吹了吹药罐,“奴婢不过是个茶水丫鬟。”
她终于转身,走到门口,手搭上门帘,忽然停住。
“东角门那口井,”她背对着,“井绳断过一次,没人修。”
她伸手,把那块银丝帕子拿起来,抖开,边缘绣着半朵梅花,针脚细密,是宫里出来的手艺。
她慢慢折好,塞进褥下。
春桃从外头进来,脸色发白:“她……真倒了?”
“倒了。”柳倾城把药罐端下来,“从今往后,杂役房是她的,也是我的。”
春桃咬着唇:“可她要是反悔……”
“她不会。”柳倾城吹灭灯,“她现在,比我更怕赵氏。”
黑暗里,她靠在床头,手摸到膝盖上的伤,轻轻按了一下。
疼得她吸了口气。
可嘴角,却翘了翘。
第二天清晨,张嬷嬷亲自来松鹤院,手里提着个食盒。
“老夫人咳得好些了,”她把食盒打开,里头是碗热粥,“厨房新熬的燕窝粥,我让她们多炖了半盏,给您送来。”
柳倾城看着她。
“嬷嬷太客气了。”
“该的。”张嬷嬷把碗放下,“你昨儿熬的药,老夫人用了,夜里没咳。”
她转身要走,忽又停住:“对了,夏荷的柜子,我让人清了。里头有包枇杷叶,我瞧着干净,给您留着。”
柳倾城点头:“谢嬷嬷。”
张嬷嬷走了。
春桃进来,盯着那碗粥,小声:“她……真改了?”
柳倾城舀了一勺,吹了吹。
“她不是改。”她慢慢喝了一口,“她是怕。”
春桃不懂。
柳倾城没再解释。
她知道,张嬷嬷送这碗粥,不是谢她,是示好。
可她更知道——
怕的人,才最听话。
傍晚,她去后山采药,走东径。
快到坡顶时,听见前头有动静。
她停住。
张嬷嬷从树后转出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给。”她塞过来。
柳倾城打开,是块新帕子,素白,没绣花。
“换上。”张嬷嬷盯着她,“西角门那边,井绳还没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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