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风总带着股子钻缝的燥意，卷着巷口老槐树的枯叶，“哗啦”一声撞在药铺的竹帘上。挂在帘角的铜铃还没停稳，就见一道水绿色的身影急匆匆挤了进来，戏服下摆沾着些尘土，鬓边的珠花也歪了半朵。
“李大夫！李大夫在吗？”柳姑娘扶着门框首喘气，手里攥着的戏词本被指腹磨得边角发毛，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粗砂纸在朽木上摩擦，每说一个字都要顿一下，“您快……快救救我的嗓子，再这样下去，我这碗饭就没法吃了！”
李衍刚把晒透的陈皮收进青花瓷罐，听见这焦急的声音，忙放下手里的木勺迎过去。他见柳姑娘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忙从案上取了杯温好的蜂蜜水递过去：“先别急，慢些喝口水。是不是喉咙疼得厉害？”
柳姑娘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才稍稍定了定神。她只敢小口抿了半口，刚沾到喉咙就猛地皱紧眉头，捂着嗓子咳嗽起来，咳得肩膀都在抖：“从五日前唱完那场《牡丹亭》，喉咙就开始发干。昨儿夜里卸了妆，更是干得像塞了团烧过的干草，咽口唾沫都疼。今早卯时起来开嗓，‘游园惊梦’里‘惊’字的高音，怎么提都提不上去，反倒把自己咳得眼泪首流。”
她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戏词本上“杜丽娘”三个字，指腹把纸页都抠出了浅印：“再过三日就是府城的堂会，那可是咱们戏班今年最要紧的场子。东家说了，要是我唱砸了，不仅要赔给人家双倍定金，往后府城的戏台子，怕是也没人敢请我了。我从十二岁就跟着师父学戏，练了八年，总不能……总不能栽在这嗓子上啊。”话音未落，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滴在戏词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李衍见她情绪激动，忙递过帕子，轻声安抚：“先别慌，我看看你的嗓子。来，张嘴，把舌头抬起来些。”他取过窗边的琉璃灯，拨亮灯芯，借着暖黄的光仔细查看——柳姑娘的咽喉黏膜泛着不正常的红，黏膜上还有几处细小的干纹，好在声带没有红肿，不算严重。
“放心，只是秋燥伤了肺津，没伤到声带，用麦冬调理几日就能好。”李衍放下琉璃灯，转身走向药柜。他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一捧麦冬——纺锤形的颗粒圆润，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奶白色，指尖捏起一颗，还能摸到细微的纹路。“你瞧，这麦冬性子温和，既能补肺润燥，又不会像胖大海那样寒凉伤胃，最适合你这样用嗓过度、体质偏虚的人。”
柳姑娘凑过去，借着灯光细看那麦冬，连声音都放轻了些：“我之前听戏班的张师父说，喉干了含胖大海管用，前几日也试过，可含了两天，总觉得胃里凉飕飕的，连饭都没胃口吃。”
“那是自然，胖大海性凉，你的体质本就偏虚，自然受不住。”李衍一边说着，一边取过戥子称药。“取三钱麦冬，加一钱玉竹——玉竹能滋阴润燥，和麦冬搭配，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百草纪 润喉的效果更好。再放两颗冰糖，既能调和药性，也能让煮出来的水顺口些。”他把称好的药材放在棉纸上，仔细包好，又拿过一张纸，写下详细的用法，“用文火慢煮半个时辰，煮好的水装在温壶里，每两小时喝一小碗，别等放凉了再喝，温着喝最养嗓子。另外，每日晨起和睡前，各取一颗麦冬含在舌下，让津液慢慢润到喉咙里，别咽太快，这样能让药性更持久。”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这三日别吃辛辣、油炸的东西，也别喝浓茶、烈酒。晨起练嗓时别太用力，就哼些轻调子养着，等嗓子彻底好了再开嗓。”
柳姑娘接过药包，指尖紧紧捏着包药的棉纸，连声道谢：“多谢李大夫！您说得这么详细，我一定照着做。要是嗓子能好，我定来给您唱段最拿手的《游园》！”她小心翼翼地把药包塞进戏服的内袋里，又摸了摸，生怕药材掉出来，才提着戏词本，脚步轻快地走了——走出门时，还特意把竹帘轻轻放下，怕风灌进药铺里。
接下来的三日，柳姑娘日日都照着李衍说的做。晨起含一颗麦冬，煮好的麦冬玉竹水从不离身，就连戏班的伙夫给她留的辣炒鸡丁，她也忍着馋，换成了清炒时蔬。每日傍晚，她还会特意绕到药铺门口，隔着竹帘问一句：“李大夫，我今日按您说的喝了水，嗓子舒服多了，您看还有要注意的吗？”李衍每次都耐心嘱咐两句，看着她的声音一日比一日清亮，也放了心。
三日后的傍晚，药铺刚要上门板，就听见一阵清亮婉转的唱腔从巷口传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李衍抬头，就见柳姑娘穿着簇新的粉花戏服，头上插着两支银钗，钗尖还缀着细小的珍珠，正笑着朝药铺走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走到柜台前，把食盒轻轻放在案上，声音脆得像浸了蜜的秋梨：“李大夫！您听，我的嗓子全好了！”
说着，她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清唱了一段《游园》里的“步步娇”。声音圆润动听，尾音的转调像流水般顺滑，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这唱腔感染，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太好了，这嗓子听着比之前更亮了。”李衍笑着点头，目光落在柳姑娘手边的青瓷杯上——杯里泡着几颗麦冬，浮在水面上，像一颗颗白玉珠，茶水泛着淡淡的琥珀色。
柳姑娘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糕上撒着细碎的桂花，香气瞬间漫满了药铺：“这糕是我今早特意做的，用的是今年新采的桂花，您尝尝。明日府城的堂会，我己经跟东家说了，给您留了最好的位置，您一定要来听啊！”
李衍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在嘴里散开。他望着杯里的麦冬，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溪边采药时，石缝里丛生的麦冬草——不起眼的绿色枝叶，埋在土里的根茎却藏着滋润的力量，不仅能润好戏子唱尽悲欢的喉咙，还能撑起一个姑娘对戏台的满心热爱，这大抵就是百草的温柔，也是“医人亦医心”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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