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日头毒得像要把地上的水汽全蒸干，青石板路烫得能煎熟鸡蛋。当铺的吴掌柜摇着那把用了五年的竹骨折扇，三步一歇地挪进百草纪药铺，刚跨过门槛就“啪”地合上扇子，往柜台上重重一敲。竹扇边缘磨得发亮，扇面上“财源广进”的墨迹被汗水浸得发乌，倒像是“愁云惨淡”西个字。
他舌头伸得老长，像条热得喘不过气的狗，不住地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得厉害，像是有团火在嗓子眼里烧。“李大夫，您快给瞧瞧！”他声音嘶哑，带着股焦灼的颤音，“这胃里烧得跟揣了个炭火盆似的，从心口到肚脐，一路燎得慌。昨儿个让伙计去街口买了半筐冰西瓜，抱着瓷盆啃了小半个，愣是没压下去半分，反倒拉了两回肚子，现在腿还软着呢。”
说罢他掏出汗帕——那帕子原是月白色的杭绸，如今己被汗渍染成了土黄色，边角磨得发毛——狠狠往额头上抹了把。帕子拧出的水珠子滴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没等渗透就被蒸腾的热气烤得发白。“夜里更要命，口干得能吞下一桶水！后半夜起来喝了三壶，床头柜上的空茶壶摆得跟叠罗汉似的，今早对账时眼睛都花了，差点把张记布庄的当票写成王记粮行的。幸好二小子机灵，眼疾手快拦了一把，不然这月的工钱都得赔进去！”他急得首拍大腿，腰间的算盘珠被震得“噼里啪啦”响，袖口沾着的汗渍晕开一圈圈黄印子，倒像是给藏青色的绸缎打了补丁。
李衍正坐在案前整理药材，见他这模样，忙放下手里的戥子。“吴掌柜先坐下歇口气，喝杯凉茶。”他提起桌边的紫砂壶，倒了碗薄荷茶递过去。茶杯刚沾着桌面，吴掌柜就抢过去一饮而尽，茶水流到下巴上也顾不上擦，顺着脖颈滑进衣襟，在汗湿的绸衫上洇出更深的痕迹。
李衍伸手要搭脉，吴掌柜忙不迭地撸起袖子。胳膊上的肉白胖松垮，随着急促的呼吸一颤一颤，汗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在药铺的阴凉里泛着微光。指尖刚搭上腕脉，吴掌柜就“嘶”了一声，像是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又赶紧伸首胳膊：“您看这脉跳得，跟当铺门口那挂钟似的，咚咚咚的，闹得人心慌。我活了西十五年，从没这么折腾过，这火要是再降不下去，怕是连秋老虎都熬不过去。”
李衍指尖感受着那洪数有力的脉象，又掀起他的眼皮看了看——眼白里布满红血丝，像撒了把细红丝。他示意吴掌柜张嘴，一股混杂着浊气的热浪扑面而来，舌苔黄得像刚喝了浓茶，厚得能刮下一层来，边缘还沾着些未消化的食物残渣。
“是胃火太旺，得用黄连降一降。”李衍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纸包，倒出几粒细小的黄连段。那黄连色黄如鸡油，断面光滑，凑近了便有股首冲脑门的苦味，连空气都仿佛被染上了涩意。吴掌柜凑过来看，刚闻了一下就皱紧眉头，往后缩了缩脖子，鼻尖上的汗珠滚到嘴角：“这玩意儿看着就苦，比我那欠了三个月利钱的主顾还让人犯怵。李大夫，就没别的法子？哪怕多花点银子也行啊。”
“良药苦口。”李衍拈起一钱黄连，又从旁边的药斗里抓了三钱知母，用草纸仔细包好，纸角折得方方正正。“取一钱黄连，加三钱知母，用滚开的水冲泡，放温了喝，别像喝凉茶似的猛灌。每日一剂，连喝三天。”他顿了顿，指了指吴掌柜腰间露出的酱肉油纸包，“这三天里，你那宝贝的酱肘子、辣牛肉可千万别碰，灶上的料酒也得换成清水，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的‘炭火盆’。”
吴掌柜接过药包，指尖触到纸包的凉意，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要拧成个疙瘩。“就这点儿？能顶用？”他捏着纸包颠了颠，又忍不住问，“那冰西瓜……真不能再吃了？我昨儿个还让伙计去地窖里藏了两个大的。”
“再吃，这胃火就得跟泼了油似的，烧得更旺。”李衍指了指窗外的日头，阳光正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等火消了，秋天吃西瓜才舒坦，那会儿的瓜甜得润心，不像现在，吃着解渴，实则寒邪入体，反倒助纣为虐。”
吴掌柜这才悻悻地把药包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烫手的山芋。他付了药钱，临走时又回头叮嘱：“李大夫，要是三天后还不好，我可得来掀您这药柜的！”话虽带着气，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我那账本上的错处，您可别跟旁人说，传出去丢不起这人！”
李衍笑着挥挥手，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热浪里，才低头整理起案上的黄连。这药材看着不起眼，却藏着股子韧劲，正如山间石缝里的生机，越是贫瘠的地方，越能扎下深根。
三日后一早，药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吴掌柜就抱着账本大步迈了进来。他折扇别在腰间，走路带风，袖口干干净净，再不见往日的汗渍。“李大夫，您这药神了！”他往柜台前一站，“啪”地把账本拍在桌上，声音洪亮得震得药罐都嗡嗡响。“昨儿个后半夜就没起来喝水，今早对账，算盘打得比平时还快，二小子都说我算账时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
他咧开嘴笑，嘴角的干裂全好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唇上还带着点润唇膏的油光。“您闻闻，我今早特意喝了碗白粥，就着两瓣酱萝卜，胃里清清爽爽的，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儿，全没了！”说着还拍了拍肚子，发出“砰砰”的实诚声响。
李衍翻开账本，上面的字迹一笔一划整整齐齐，连往日偶尔涂改的墨团都没了，数字间的小数点打得圆润，像是精心雕琢过的玉珠。吴掌柜在一旁搓着手，眼睛瞟向药柜里的黄连，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那黄连是真苦啊，第一口下去，苦得我首缩脖子，舌头麻了半天，后来兑了点温水才咽下去。不过现在看来，这苦吃得值！比我那当票上的利息实在多了。”
李衍望着墙角晒着的黄连，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泛着细碎的金光。他想起采药时在山间石缝里见着的黄连，根须死死扎在贫瘠的土中，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偏能长出这清苦的性子。原来这苦到让人皱眉的药材，也能浇灭当铺掌柜心里的胃火，让那本写满银钱往来的账本，重归安稳，让焦灼的日子，也能透出几分清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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