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的风带着些微凉意,药铺门板上的“百草堂”木匾被吹得轻轻晃悠,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说书的马先生佝偻着背站在门口,枣木拐杖的底端在青石板上磕出“笃笃”声。他那件常穿的蓝布长衫肘部磨出了毛边,领口沾着些说书时溅上的茶水渍,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紧紧攥着个布包,指节因用力泛白,光是跨过门槛就费了好一番力气——那双往日里讲“长坂坡”能瞪得如铜铃的眼睛,此刻像蒙了层磨砂纸,连门框上雕着的缠枝纹都看不清楚。
“李大夫在吗?”马先生的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沙哑,刚落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慌忙用袖口捂住嘴,咳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好半天才顺过气,“这眼睛……怕是真要瞎了哟。”他挪到诊桌旁,将怀里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本线装话本,纸页边缘卷得像晒蔫的荷叶,上面密密麻麻的圈改痕迹里,好些字被墨汁涂成了黑疙瘩。“您瞅瞅,”他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最上面那本,“昨儿写《岳传》里‘枪挑小梁王’,想添句‘沥泉枪如闪电’,可这‘闪电’俩字,在我眼里就跟俩黑泥鳅似的,凑到鼻尖前才勉强描出个轮廓。”
李衍刚用竹筛筛完新收的菊花,听见动静转过身时,正见马先生把脸贴在话本上,像只啄米的鸡,眼睛眯成了条缝,手指在字里行间摸索。“不单是看字,夜里更难熬。”马先生首起身,一手按着后腰,另一只手在眼前虚虚抓了抓,“刚合上眼就得爬起来解手,一晚上能跑五六趟茅房,天亮时腿肚子都转筋。前儿在‘聚贤楼’说书,讲到武松打虎,愣是把‘哨棒打断’说成‘扁担折了’,底下听客笑了半盏茶的功夫,我这老脸烫得能烙饼。”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帕子,在眼角擦了擦——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李衍搬过张竹凳让他坐下,取来块遮光的青绸布蒙在他眼上,指尖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又屈起指节在他眼眶周围打圈。“头胀吗?”他问着,掀开布角看了看马先生的眼底,白眼球上布满了细密的红丝,像撒了把碎红棉线。“舌头伸出来我瞧瞧。”马先生依言照做,舌尖微微发颤,舌苔淡得几乎看不见,边缘还有几道深深的齿痕。李衍再搭上他的手腕,指腹下的脉象细弱得像蛛丝,稍一用力仿佛就要断了。
“是肝肾亏虚了。”李衍收回手,取过茶壶给马先生倒了杯温水,“别急,能调回来的。”
马先生接过茶杯的手晃了晃,水溅出些在袖口,他却浑然不觉,眼睛首勾勾盯着李衍:“真能好?我这双眼睛可是吃饭的家伙什,要是看不清字,往后谁还听我讲‘三国’说‘水浒’?”他说着,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
“试试枸杞子。”李衍转身从药柜最上层取下个青花小罐,揭开盖子时,一股清甜气漫了出来。他用银匙舀出些放在白瓷碟里,红亮亮的枸杞子颗颗,顶端还带着点浅黄的蒂,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在上面,像是撒了把碎金,细看之下,果皮上还沾着极细的白霜。“您尝尝。”他捏起一颗递过去。
马先生迟疑地接过来,先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清甜气混着点草木香钻进鼻腔,他才慢慢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浆汁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温润的甜,绝没有黄连那般苦得钻心。“嗯?是甜的!”他眼睛倏地亮了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这玩意儿竟是药材?我还当是山里的野果子呢。”
“这性子温和,最能补肝肾、明目。”李衍拿起戥子,仔细称了五钱枸杞子,又抓了三钱杭白菊——那菊花瓣白得像雪,花心黄得似蜜,再捡了两颗胖鼓鼓的金丝小枣,枣皮红得发亮,上面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他把这几样药材包进棉纸里,又取来张粗麻纸,用毛笔蘸着浓墨写下用法,每个字都写得比寻常大了三倍,笔画粗得像小拇指。“每日用这三样煮水,水开后再焖一刻钟,喝的时候把枸杞子和枣都吃掉。”他指着纸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念给马先生听,“平时也能抓一把当零嘴,就像吃蜜饯似的,保管比您揣的那话梅脯强。”
马先生把药包揣进怀里贴肉的地方,又把那张药方叠了三叠,塞进长衫内侧的口袋,拍了拍胸口:“我记下了,准保按您说的来。”他拿起案上的话本,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仿佛盛了点光,“等我眼睛好了,给您编段《枸杞仙翁》的新段子,说的是这红果子救了位老秀才的故事,保准比《八仙传》还热闹。”说罢,他试着抬头望了望窗外的老槐树,虽然还是模模糊糊,但好像比刚才清亮了些,便拄着拐杖,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临出门时还回头叮嘱:“您可别把我那新段子的位置给占了。”
十日后的清晨,药铺的门板刚卸到第三块,就听见马先生洪亮的嗓门从巷口传来:“李大夫,您瞧瞧我这眼睛!”他提着个蓝布包袱,胳膊底下还夹着卷东西,进门时不用人扶,脚步迈得稳稳的,拐杖也斜斜扛在肩上,活像挑着面小旗。
李衍正蹲在院子里翻晒陈皮,抬头时,正见马先生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解开绳子,里面是几样点心:“这是‘福庆斋’新出的枣泥糕,我尝着甜而不腻,配您的药茶正好。”他又展开胳膊底下的卷纸,竟是幅画——宣纸上画着几株枸杞藤,藤条弯弯曲曲地爬在竹架上,上面挂满了红果子,像一串串小灯笼,旁边还题着行字:“此物润目胜明珠”。
“您再看这个!”马先生从怀里掏出本新话本,纸页雪白,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笔画间透着股精气神,连批注都写得工工整整。“昨儿在聚贤楼试了试,离着三丈远看台下听客的脸,谁在嗑瓜子,谁在摇扇子,看得一清二楚!”他说着,拿起颗枸杞子扔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得香甜,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当年讲“张飞喝断当阳桥”时的模样,“夜里也能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用起夜,讲书时底气足得很,听客都喊着要加场呢!”
李衍拿起那幅枸杞图,指尖拂过纸面的红果,忽然想起秋日里山坳里的枸杞田。那会儿他去采药,正见几个农妇挎着竹篮采摘,红果坠得藤条弯弯的,沾着晨露,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农妇们笑着说,这果子不单能当药材,熬粥时丢一把,连锅底都带着甜。原来这甜滋滋的小果子,不单能补全说书人看尽世间事的眼睛,还能让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英雄豪杰、侠骨柔肠,重新在听客眼前活过来,亮起来。
马先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新段子的构思,李衍望着碟里的枸杞子,忽然觉得这红亮亮的小果子,倒像无数双眼睛,藏着山风、晨露和日月的味道,正静静看着这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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