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时，渔户阿桂裹着湿透的蓑衣撞进药铺，厚重的木门被他带得"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半寸。他鼻尖红得像寒冬里挂在檐下的冻山楂，说话时浓重的鼻音裹着白气往外冒，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喉咙里的痒意："李大夫！您快救救我——今早出海时还晴空万里，怎知未时刚过就泼下阵冷雨，豆大的雨点子砸在脸上跟冰碴似的，船桨都冻得攥不住！"他说着猛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咯咯"碰了两声，蓑衣下摆的水珠顺着青砖缝蜿蜒成细流，在脚边积起小小的水洼，连带着他那双草鞋都泡得发胀，踩在地上发出"咕叽"的声响。
李衍刚把晒了三日的艾草捆扎好，见他进来忙放下手里的麻绳，麻绳在案上滚了半圈，沾了点他刚研好的薄荷粉。他快步走到阿桂面前，伸手往他额头探去，指尖刚触到皮肤，便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往里钻，竟比案上那只盛着晨露的青瓷碗还要冰。"手也冰得像揣了块河底的石头。"李衍捏了捏他的手腕，见他手背冻得发乌，指节处还裂着几道血口子，有的结了暗红的痂，有的还渗着细密的血珠，"张嘴我瞧瞧。"
阿桂依言张开嘴，舌头刚伸出来就打了个喷嚏，飞沫溅在身前的药柜上。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把更多的水迹蹭在了"当归"的抽屉上。"舌苔泛白，边缘还有齿痕，是风寒侵了体。"李衍收回手，指腹上还留着他额头的凉意，"浑身骨头疼？"
"疼！"阿桂急得首跺脚，湿漉漉的草鞋在地上蹭出深色的印子，"尤其是肩膀和膝盖，像是被渔网勒住了似的，又酸又沉。"他往灶边凑了凑，想借点炭火的热气，却没留神被灶台边缘烫得猛地缩回手，掌心里当即留下道红印。他疼得龇牙咧嘴，却只是使劲搓了搓，"这可咋整？再过三日就是清明渔汛，往年这时候我早把新网补好了，今年倒好......"他说着往药铺角落瞥了眼，那里堆着他今早没理完的渔网，网眼里还缠着些海草。
李衍转身从药柜最底层抽了个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揭开时"噗"地扬起点细灰。一股辛香混着草木气"呼"地涌出来，阿桂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这味儿......像是田埂边长的那紫叶子？"
"正是紫苏。"李衍捻起几片带紫晕的紫苏叶，叶片边缘还沾着点的泥土，显然是今早刚从屋后田埂采来的，"这叶子性温，最能驱散风寒。"他屈指弹了弹叶片上的细沙，沙粒落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响，"三钱紫苏叶，配二钱生姜——得要那种表皮发皱的老生姜，带皮切，再切一颗葱白，连须子一起下锅，那须子可是好东西。"
阿桂慌忙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啃剩的窝头，他用牙撕下块纸来，又摸出别在腰间的炭笔，蹲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记："生姜带皮，葱白带须......"炭笔在油纸上划出深灰的印子，他边写边念，忽然抬头问："水烧开了就扔进去？"
"水开后再煮一刻钟，"李衍取了张厚实的油纸，把紫苏叶仔细摊开，一片一片码得整整齐齐，"趁热喝，最好能喝得浑身冒汗，连头发根都透着热气才好。回去把炕烧热点，盖两床被子捂汗，千万别掀被子透气，哪怕热得想打滚也得忍着。"他见阿桂蓑衣下摆还在滴水，转身从门后取了块粗布巾——那是前几日染坊王掌柜送的，说是染坏了的残品，却比寻常布巾厚实三倍，"先擦擦，别再添了寒气。"
阿桂接过布巾胡乱抹了把脸，粗粝的布丝蹭得他脸颊发红，连鼻尖的红都淡了些。"多谢李大夫！这药钱......"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却想起今早急着来求医，只带了三个铜板。
"先治病。"李衍摆摆手，见他要往门外走，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药箱底层翻出个小陶罐，罐口用软木塞堵着，"这里有去年冬天晒的干姜，比新鲜生姜更暖些，回去煮水时掰一小块放进去，发汗快。"
阿桂接过陶罐，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又把油纸包的紫苏叶塞进蓑衣内侧的口袋，临走时还不忘拎起角落的渔网："等我好了，给您网条最大的鲅鱼！"
当天傍晚，药铺刚点上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阿桂便掀帘进来了。这次他没穿蓑衣，肩头搭着串银光闪闪的海鱼，鱼鳃还微微张合着，尾鳍偶尔扑腾一下，溅出细小的水花。"李大夫您闻！"他大步跨进来，身上带着股暖烘烘的热气，混着淡淡的紫苏香，像是把整个春天都裹在了身上，"喝了两碗药，捂出半床汗，那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跟下雨似的！头疼早跑没影了，刚才试了试，扛着渔网走三里地都不喘！"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泛着的健康红晕，"这是刚从海里捞的鲅鱼，您瞧瞧这活泛劲儿，今晚炖了准鲜！"
李衍接过海鱼，指尖触到鱼身的潮气，忽然瞥见阿桂腰间别着的陶碗——碗沿还沾着褐色的药渣，想必是把剩下的药汁也一并喝了。他望着案上没包完的紫苏叶，叶片上的紫晕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忽然想起清晨去田埂采药时，露水打湿裤脚，那些丛生的紫苏在风里轻轻摇晃，叶片背面的绒毛沾着水珠，像无数双小手在招摇。
药铺外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阿桂正蹲在灶边帮着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亮，嘴里哼着渔家人的调子。李衍低头嗅了嗅指尖残留的紫苏香，忽然明白——这田埂边随处可见的紫莹莹的叶子，不仅能驱散风寒，更能把渔家人对生活的热望，从冰冷的雨里捞回来，让他们明日又能迎着风浪，喊着号子出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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