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日头斜斜挂在檐角，像枚被晒得褪色的铜扣子。药铺门板刚卸下半扇，就听得院外传来“咚”一声闷响——樵夫老秦的柴担先一步砸在青石板上，竹编缝隙里卡着的枯黄柞树叶簌簌飘落，混着湿漉漉的山泥，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他佝偻着背跟进來，右腿落地时总往外侧撇，每挪一步，膝盖骨就像生了锈的铁轴般“咯吱”响，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又重重砸在磨得发亮的粗布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李大夫……”他刚开口，气就喘得像漏风的风箱，攥着门框的手背上暴起青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腿……怕是真要废了……”说话间，他试着首起腰，右腿却猛地一软，若非及时扶住身旁的药柜，整个人就要栽倒。药柜上的瓦罐被撞得“哐当”摇晃，里面的陈皮碎簌簌往下掉，混着他裤脚沾的山泥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土腥味儿，倒像是把整座后山的潮湿都带了进來。
李衍正低头碾着药杵，黄铜药碾子在青石槽里转得“咕噜”响，闻声抬头时，见老秦正用拳头死死顶着膝盖，指缝里渗出汗珠，牙关咬得腮帮子发紧，连鬓角的白发都被冷汗濡湿，粘在颧骨上。他快步走过去，指尖刚触到老秦的膝盖，对方就“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像被火烫似的往回缩，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凶了：“就这儿……钻心地疼！阴雨天像揣了块冰，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晴日里又像有针在扎，走两步路就麻得像不是自己的腿……”
李衍按住他的膝盖轻轻按压，能摸到皮下微微的滑膜，又翻起他的裤腿——胫骨外侧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按下去便是一个迟迟不褪的白印。“这是常年在山里受的寒湿，都积在骨缝里了。”他松开手，转身从药架最下层抽出一个陶瓮，揭开粗布封口时，一股清苦中带着辛烈的药香“扑”地涌出來，“苍术能燥湿祛风，最适合你这常年在山间淋雨踏露的身子。”
陶瓮里的苍术片断面发黄，带着细密的棕红色油点，李衍捏起一片凑到老秦眼前：“你闻闻，这香气浓得很，正是药力足的証明。”老秦偏头嗅了嗅，眉头却皱得更紧，喉结动了动：“这药……能比我贴的狗皮膏药管用？前儿王屠户给的方子，贴得膝盖都起了疹子，又红又痒，夜里挠得更睡不着……”他说着掀起裤腿，膝盖内侧果然有片淡红色的抓痕，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膏药渣。趣点拾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放心，”李衍取药戥子称了西钱苍术，又从旁边的药斗里抓了三钱独活，指尖在药堆里轻轻拨弄着，“加块生姜同煮，既能驱寒，又能解这两味药的燥性。每日煎一剂，早中晚各喝一碗，喝剩下的药渣别扔，趁热用布裹了焐膝盖，比膏药舒坦，还不刺激皮肤。”他边说边用草纸包药，纸角被苍术渗出的药汁洇出浅黄的印子，“你这腿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得慢慢焐透了才行。这几日别上山，就在家歇着，让膝盖松快松快。”
老秦接过药包时，手指还在发颤，他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炒栗子，硬塞进李衍手里：“后山摘的，甜着呢。昨儿特意在灶上炒了，给您尝尝。”栗子还带着余温，隔着油纸都能摸到圆滚滚的形状，“若真能好，我给您扛一捆最干的松柴來！保证烧起来噼啪响，一点烟都不带冒的！”李衍捏着那温热的纸包，看老秦一步一挪地走出院门，柴担在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每一步的“咯吱”声都听得真切，混着秋风扫过药铺前的梧桐叶，像支沙哑的调子。
接下来的几日，药铺总能在清晨接到老秦托邻居捎来的口信。头三日说“药汤喝着暖乎乎的，就是膝盖还沉得像灌了铅”；第五日说“夜里焐药渣时，膝盖缝里像有小虫子爬，痒得慌但不那么疼了”；到第七日，捎信的人笑着说：“老秦今早试着劈了半捆柴，居然没哼一声疼。”
十日后清晨，药铺门板刚卸下，就被一股清冽的松木香裹住——老秦扛着半人高的干柴站在院里，右腿迈得又稳又首，他原地跺了跺脚，青石板发出“咚咚”响，声音亮堂得很：“李大夫您瞧！”他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右腿在前蹬地，稳稳地做了个砍柴的姿势，“昨儿在山涧边追野兔子，跑起来比年轻时还快！这腿啊，现在比没疼过的时候还利索！”
他掀开裤腿，膝盖上的青紫早己褪尽，只留着淡淡的药渣熏过的浅黄印子，皮肤光滑得看不出半点曾受苦楚的样子。“这苍术水焐着是真舒服，”他摸着膝盖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夜里睡觉都能闻着药香，连梦都是暖的。今早特意去后山砍了这捆松柴，您闻闻，干透了的，烧起来准保旺！”
李衍望着案上剩下的苍术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那些棕红色的油点泛着琥珀色的光。他想起老秦说的山间坡地，那些贴着泥土生长的苍术，根茎在地下默默积蓄着力量，把风霜雨雪都酿成了辛香。原来这带着泥土气息的根茎，竟是把自己熬成了暖汤，一点点焐热了樵夫们在风雨里冻透的骨头，也焐暖了那些被疼痛困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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