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雾像化不开的米汤，黏稠地糊在青石板路上。药铺门板刚卸下一半，就听见茶馆孙掌柜那标志性的咳嗽声由远及近，像破风箱似的扯着嗓子。"李大夫——咳咳——"他话音未落，人己撞开竹帘，带着一身水汽和茶烟味儿扑进来，手里那把用了十年的紫砂茶壶晃得厉害，壶嘴滴下的茶水在门槛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这雾天要了我的命！"孙掌柜刚站稳就弓起背，一手死死按在喉咙上，另一只手胡乱抓过伙计递来的痰盂。他咳得浑身发颤，棉袍前襟被冷汗浸得发亮，半晌才咳出一口带着腥气的黄痰，重重砸在盂底，黏得像熬过头的糖浆。"昨儿个张秀才来品雨前龙井，我这咳嗽声把他新填的词都搅了，人家甩袖子就走，账都没结！"他气得首拍大腿，胡茬上挂着的细汗珠子滚进衣领，"再这么下去，我这'聚茗轩'的招牌就得摘了！"
李衍正蹲在柜台后翻晒陈皮，闻言首起身，灰布长衫下摆沾着点橙黄的药屑。他缓步走到孙掌柜跟前，指尖搭在对方腕脉上，另一只手轻轻掀起他的眼皮："张嘴我瞧瞧。"孙掌柜依言张开嘴，舌苔厚得像涂了层黄泥浆，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齿痕。"夜里咳得更凶？"李衍收回手，指腹蹭过自己下巴上的胡茬。
"可不是！"孙掌柜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把堵着的痰咽下去，"躺下去就觉得肺里沉甸甸的，像灌了铅。好不容易咳起来，痰又黏在嗓子眼，咳到天亮也出不来，眼眶都熬红了。"他说着又一阵猛咳，这次咳得急，竟把手里的茶壶盖震落在地，"哐当"一声摔成两半。"哎哟！"他心疼地捡起碎瓷片，那壶盖边缘还留着他常年的包浆，"这是我爹临终前给我的......"
李衍弯腰捡起碎瓷，顺手从药柜上取过块干净棉垫塞进他手里："莫急，先坐下歇口气。"他转身拉开最下层的药抽屉，里面码着整齐的桔梗段，白生生的断面隐约可见放射状的纹路，像朵蜷起来的玉兰花。"你这是痰浊堵了肺窍，得用桔梗宣开。"他取过戥子，三钱桔梗放在秤盘里，叮当作响。
孙掌柜眯着眼打量那些桔梗段："这玩意儿能比川贝管用？前儿个我让伙计去药铺抓了川贝，炖了雪梨，喝得我胃里泛酸水，痰反倒更黏了。"他说着又咳起来，这次咳得急，眼角都沁出泪来。
"川贝是润肺的，你这是寒痰裹着热，得先通后润。"李衍又抓了二钱甘草、三钱杏仁，甘草片黄中带褐，像块块温润的琥珀，杏仁则圆滚滚的，泛着油光。他把药材往糙纸上一倒，指尖捏起片桔梗："你瞧这断面的纹路，条条通到顶，就像能把肺里的痰路也通开似的。"
孙掌柜凑过去仔细瞧，忽然被药香呛得打了个喷嚏："这味儿倒清爽。"他想起自家后园墙根下也长着类似的草，春天开蓝紫色的花，招得蜜蜂嗡嗡转。"这东西田埂上不就有？"他挠了挠头，"去年我还见伙计挖了它的根，说是能腌咸菜。"
"嫩根能当菜，老根才入药。"李衍把药材包好，纸包西角利落地折起来，"回去用砂锅煮，水开了再煎一刻钟。喝的时候含一口温水慢慢咽，让药气在喉咙里多留留。"他顿了顿，指了指药包，"每日三次，喝完三天，保管你咳得轻了。对了，这几日别用炭炉暖茶，改用陶壶晾着温茶喝，烟气燥得很。"
孙掌柜揣着药包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昨儿新烤的芝麻酥，给小徒弟们尝尝。"他把纸包往柜台上一放，脚步踉跄地掀开帘子，竹帘"哗啦"一声扫过门框，雾水顺着他的棉袍下摆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三日后清晨，药铺刚卸下门板，就听见孙掌柜洪亮的嗓门："李大夫，我来啦！"他掀帘进来时，手里提着个新茶罐，壶身上还冒着热气。"你听！"他清了清嗓子，只轻轻咳了两声，再没了先前撕心裂肺的动静。
李衍正在碾药，闻言抬起头，见孙掌柜脸上泛着红光，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现在咳得顺了？"他放下碾槽里的药杵。
"顺多了！"孙掌柜乐呵呵地解开茶罐，一股龙井的清香瞬间漫开来，"昨儿后半夜咳了两口痰，稀稀的，一咳就出来了！今早起来还能哼两句小曲呢。"他给李衍倒了杯茶，茶汤清亮，泛着淡淡的黄绿色，"尝尝我新收的明前龙井，前儿个咳得厉害，压根品不出味儿，现在一喝，满口都是回甘！"
李衍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他瞥见孙掌柜袖口缝着块新布，想来是前日咳得太凶，把旧袖口磨破了。"这桔梗果然管用。"孙掌柜咂着茶水，"今早我特意去后园瞧了，那蓝花正开得旺，没想到不起眼的草，竟有这能耐。"
李衍望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晨光透过云层洒在对面的屋脊上，镀上一层金边。"万物自有其用。"他想起去年秋日，曾见邻家孩童掐了桔梗花，插在草帽上追逐打闹，那时谁能想到，这田埂边的野草，能让茶馆掌柜重获清朗嗓音呢。
孙掌柜临走时，非要把那半罐龙井留下："这茶得懂它的人喝才不糟蹋。"李衍推不过，便取了一小包炒好的桔梗给他："泡水喝吧，比茶叶清咽，客人闻着也舒坦。"孙掌柜乐呵呵地接了，脚步轻快地融进晨光里，茶罐在他手里轻轻晃悠，一路洒下淡淡的龙井香，混着药铺里桔梗的清苦气，在暮春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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