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落时,铅灰色的云絮沉甸甸地压着檐角,药铺门口的石阶上结了层薄冰,映着灰蒙蒙的天光。账房先生老魏裹着件洗得发灰的棉袍,领口磨出了圈毛茸茸的白边,他缩着脖子往药铺挪,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棉鞋底蹭过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怕惊扰了这冬日的寂静。刚跨进门槛,怀里的算盘就“哐当”响了一声,红木框子上的漆皮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发白的木头,倒像是跟他的头发得了一样的枯槁毛病。
“李大夫,您瞧瞧我这身子骨……”老魏摘下沾着雪沫的毡帽,露出头顶稀疏的头发,几缕白发像被霜打蔫了的枯草,黏在头皮上。他抬手想把头发捋顺,指节枯瘦得能看清青蓝色的血管,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像落了层干硬的泥点。刚抬到半空,手腕就晃了晃,像是连这点力气都快使不上了,袖口顺势滑下去,露出腕骨嶙峋的手腕,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像晒干的橘子皮。
李衍正低头碾药,铜碾槽里的当归片被碾得细碎,空气中飘着股微苦的药香。他抬眼时,正见老魏喉结动了动,想咽口水却似没力气,嘴角还沾着点黄褐色的药渣——想来是之前自己乱找了些土方子吃。“坐吧,先暖暖身子。”李衍往炭炉里添了块银丝炭,橘红色的火苗“腾”地蹿高些,舔着炭块,把老魏冻得发紫的鼻尖映得暖了些。炭炉上的铜壶“咕嘟”冒起热气,壶嘴儿凝着颗水珠,顺着壶身滚下来,在青砖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
老魏在凳上坐下,棉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些雪粒,在青砖上融成小小的水痕。“最近这头啊,晕得像揣了个陀螺,”他咳了两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算账时眼睛总跟我作对——明明是‘三’,瞅着就像‘五’,昨儿还把东家的账算错了两笔,少记了五两银子。东家没说啥,可我后半夜没敢合眼,就着油灯重新算,手都抖得握不住笔,墨汁滴在账本上,晕开好大一块黑。”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支磨得发亮的铜发簪,往鬓角别时,发间簌簌落下几根白发,飘在青布棉袍上,白得刺眼。“您看这头发,”老魏抓起一绺头发,指腹着,“早上梳辫子,木梳齿上总能缠上好几根,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半年,我就得成个秃瓢了。东家要是辞了我,我这把老骨头,可去哪讨生活啊?”他的声音里带了点颤,眼角的皱纹堆得像团揉皱的纸,挤出两滴浑浊的泪,顺着脸颊往下滑,在下巴上悬了片刻,“啪嗒”滴在棉袍前襟上。
李衍伸手搭脉,指尖刚碰上老魏的手腕,就觉那脉跳得又沉又细,像条没力气的小蛇在皮下蜷着。他指尖稍用力,才勉强摸到搏动,时断时续的,像风中快灭的烛火。“伸舌头我瞧瞧。”李衍收回手,见老魏的舌头淡得几乎没有血色,舌苔薄白,像蒙了层霜,舌尖还微微发颤,想来是连伸舌头的力气都不大足。
“莫慌,是精血亏虚了。”李衍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盘,里面码着黑润的熟地块,块头都切得方方正正,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一块块浸了油的墨锭。“你看这熟地,”他捏起一块放在老魏手心,那熟地在枯瘦的掌心里,黑得像块温润的墨玉,“得经九蒸九晒才成这样。蒸的时候要加黄酒,一蒸就软,一晒就硬,反复九次,才能把生地的苦寒去了,留得满肚子的温补。药农说,这熟地得选霜降后的生地,挖出来时带着泥腥气,得先洗得干干净净,再上笼屉蒸,蒸透了就变成紫黑色,晒透了又硬得像石头,九蒸九晒下来,性子就变得沉稳了,最能补人。”
老魏捧着熟地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松了松:“这味儿倒不难闻,带点甜丝丝的,比我前儿喝的苦丁茶强多了。”他小心地把熟地放回盘里,指腹上沾了点黑褐色的药汁,趣点拾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像抹了层淡墨。“那……这药怎么吃?我笨手笨脚的,怕是熬不好。”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油纸,想记下药方,却发现油纸边缘都磨破了,上面还沾着些不明的污渍。
“取西钱熟地,加三钱当归、两颗桂圆,”李衍拿起纸笔,在药方上写下药材名,字迹方正有力,“先泡半个时辰,让药泡透了,再放火上煮。水开了转小火炖一刻钟,倒出来的药汁分两次喝,早上空腹喝,晚上睡前喝。”他顿了顿,见老魏听得认真,又补充道,“嫌苦的话,平时炖乌鸡时扔几块进去,汤里带着点甜香,比单喝药舒服。记得炖的时候用砂锅,别用铁锅,免得串了味儿,伤了药效。”
老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最大的一块也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还带着点毛刺。“这点钱您先收着,”他把银子往李衍面前推了推,手还在微微发颤,“不够的话,我……我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拿来抵?它天天下蛋,还能换些碎钱。昨儿它还啄了我手心一下,倒是有精神得很。”
李衍笑着推回他的手:“先喝着看,见效了再说。”他把熟地包进油纸,又抓了把当归、一小袋桂圆,一起塞进老魏怀里,“这些够喝半月的,喝完再来。要是中间觉得头晕得厉害,就歇会儿再算账,别硬撑着。”
老魏揣着药包起身时,棉袍里子“嘶啦”响了一声,原来是腋下的线开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补丁的颜色和袍子也不搭,看着有些滑稽。他慌忙把衣襟往拢拉了拉,脸上泛起红,像被炭火烤着了似的。“那……那我先回去了,多谢李大夫。”他抱着药包,脚步比来时稳了些,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望了眼药柜上的青瓷盘,才推门走进雪地里,棉袍下摆扫过门槛上的积雪,留下道浅浅的痕迹。
半月后,老魏揣着账本上门时,天刚放晴,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铺了层碎金。他换了件半新的蓝布棉袍,领口浆得笔挺,鬓角的白发好像少了些,露出点青黑的发根,看着精神了不少。刚进门就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拍,声音亮得像撞钟:“李大夫您瞧!这半月的账,一笔没差!”
李衍翻开账本,那字迹比先前工整了三倍,笔画里透着股精气神,数字一个个排得整整齐齐,像站军姿的兵。末页竟画着株熟地,根茎胖乎乎的,顶上还歪歪扭扭画了片绿叶,旁边用小楷写着“救命草”三个字,笔锋虽稚拙,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墨色也比别处深些,想来是描了好几遍。
“现在夜里也不盗汗了,”老魏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墨汁,“前儿半夜醒了,摸了摸枕头,干干爽爽的,倒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时辰。早上起来头也不晕了,昨儿东家查账,翻了三页就笑着说‘老魏啊,你这手账做得比年轻小伙儿还利落’,说要给我涨月钱呢!”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打开是只油光锃亮的卤鸡腿,油汁顺着荷叶往下滴,在柜台上积了个小小的油点,“这是东家赏的,我没舍得吃,您尝尝,热乎着呢。”
李衍望着碟里的熟地,阳光落在上面,那黑如漆的块根泛着润泽的光,像浸了水的墨锭。他想起药农说的,生地长在地里时,块根是黄白色的,带着股冲鼻的土腥气,得经九蒸九晒,吸足了黄酒的醇香,晒够了日头的暖,才能变得这般黑润软糯。原来这黑黢黢的药材,真能把账房先生耗空的身子,一点点补回来,连带着那些被日子磨掉的精气神,也跟着慢慢滋长起来,像寒冬里悄悄探出头的嫩芽,带着勃勃的生机。
老魏还在说着什么,声音里带着笑,混着炭炉里银丝炭的噼啪声,像支热闹的小曲。李衍拿起一块熟地,放在鼻尖轻嗅,那甜香里,仿佛藏着半个冬天的暖阳,和账房先生重新挺首的腰杆,在这药香袅袅的铺子里,晕开一片踏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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