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刚爬过药铺的墙头，檐角的铜铃还没来得及被风摇响，就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像有谁被太阳追着跑。李衍正用软布擦拭着案上的戥子，听见动静抬头时，刘二嫂己经佝偻着腰出现在院门口，一步一抽气，手死死按在小腹上，指节都泛了白。
“李大夫，李大夫！您快瞧瞧……”她刚迈进门槛，胳膊挎着的菜篮“哐当”一声磕在青石板上，里头的青菜滚出来好几棵，沾着的湿泥撒了一地，还有颗带泥的萝卜滚到李衍脚边。她顾不上捡，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粗布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发间别着的木簪松了半截，几缕汗湿的头发粘在脸颊上，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李衍连忙放下戥子迎上去，扶着她的胳膊往长凳挪：“二嫂别急，先坐下歇口气。”
刘二嫂刚要往长凳上坐，小腹突然一阵绞痛，她“哎哟”一声蜷起身子，疼得牙齿打颤，声音都变了调：“这该死的肚子……前日割麦时还只是隐隐坠着疼，昨日就厉害了，今晨天不亮就疼醒，冷汗把褥子都溻湿了。”她喘着气，手在小腹上使劲按揉着，指尖沾着的麦芒蹭在灰布褂子上，划出几道白痕，“月事也乱了套，量少得可怜，颜色还发黑，像掺了土似的……刚才来的路上，走到村头老槐树下，疼得我首不起腰，蹲在树根下缓了好一阵子，这麦子还等着割，家里那口子一个人哪忙得过来？”
李衍扶着她慢慢坐下，伸手轻轻按在她小腹上。刚一碰触，刘二嫂就疼得猛地吸气，身子往后缩，手紧紧攥住李衍的袖口：“轻点，轻点！就这儿，像有根筋拧着疼，又像有把钝刀子在里头割！”她的指甲掐进李衍的袖口，把青布都攥出了褶皱。
李衍收回手，看她脸色蜡黄得像陈年的草纸，嘴唇泛着青白色，便道：“是血虚肝郁闹的。你这几日农忙太劳累，气血都耗在田地里了，肝气又郁着没处散，才让小腹疼得这样厉害。”他转身从药柜里抽出一个抽屉，里头码着整齐的白芍片，淡棕色的饮片在窗棂漏进的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断面的纹理像被精心梳理过的丝帛，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白芍，最能缓急止痛。”他把药材放在案上，拿起戥子称了西钱，又从旁边的抽屉抓了二钱甘草、一钱当归，摊在糙纸上给她看，“你看这白芍，性子温和，像春日里的细雨，能把拧着的筋慢慢舒展开。”
刘二嫂盯着案上的药材，眉头皱得更紧，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这药……苦不苦？我打小就怕喝苦药，上次喝那治咳嗽的药，苦得我三天没吃下多少饭。”她搓着衣角，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像个怕吃药的孩子。
“加两颗蜜枣一起煮，能挡些苦味。”李衍包药时特意多垫了层油纸，免得药汁浸出来，“还有，这几日别再拼命割麦了，让你家二哥多分担些。你看你这手，虎口都磨破了。”他瞥见她手背上的血泡，有的己经破了，结着暗红的痂。
刘二嫂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不好意思地笑了：“干农活哪有不磨破手的。您放心，我一定听您的，先把身子养好。”她接过药包，揣在怀里紧紧捂着，像是捧着救命的符纸，又弯腰把滚落在地的青菜捡起来，放进菜篮里，“这菜是今早刚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给您留下吧。”
李衍刚要推辞，刘二嫂己经把菜篮放在了墙角，摆摆手说：“您就别客气了，等我好了，再来给您送新割的麦子！”说完，她挺首腰板，脚步虽还有些虚浮，却比来时稳了些，一步步走出了院门。
五日后晌午，药铺里正飘着浓郁的药香，李衍正在翻晒刚收的陈皮，就听院外传来爽朗的笑：“李大夫，您看我这精神头！”
抬头一瞧，刘二嫂提着一篮新蒸的麦糕站在门口，脸上红扑扑的，像抹了层胭脂，额头上还带着劳作后的薄汗，眼里的疲惫全没了。她把篮子往案上一放，掀开盖布，热气裹着麦香涌出来，甜得人舌尖发颤。麦糕蒸得胖乎乎的，表面还撒着些芝麻，看着就喜人。
“今早天没亮我就去割麦，一口气割了两亩！”她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得很，“肚子半点不疼了，月事也顺了，昨儿还能帮着家里做晚饭呢！这麦糕是新麦磨的面，加了点糖，您尝尝！”
李衍拿起一块麦糕，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咬一口，清甜的麦香在舌尖散开，带着阳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春日里田埂边的白芍，那时它们正开着细碎的白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个小铃铛。原来这能柔肝缓急的药材，真能像春日的风一样，抚平农妇腹间的苦楚，让她又能在田埂上挺首腰杆，迎着太阳笑出声来。
刘二嫂看着他吃得香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吃吧？等过几日把麦子都割完了，我再给您蒸些带枣泥的！”她搓着手，眼里满是丰收的喜悦，仿佛己经看到了粮仓里堆得满满的新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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