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风像个野性子的孩童，卷着满地枯叶在药铺门前打旋。"吱呀"一声，老何顶着一头乱发掀帘进来，头巾被风吹得歪到一边，露出额角沁出的细汗。他刚站稳就猛地往胳膊上抓，粗布袖子被揉得皱成一团，"嘶——"的抽气声混着风响撞在梁上，"李大夫你快看！这邪乎玩意儿，痒得我骨头缝里都像爬了虫子！"
李衍正蹲在柜台后翻晒陈皮，听见动静首起身，陈皮的清香混着药铺里惯有的草木气漫开来。他抬眼就见老何正使劲往肘弯处挠，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靛蓝的染渍——那是他吃饭睡觉都不离身的颜色。再看老何胳膊上的风团，红得发亮，一片叠着一片，被他抓过的地方更肿了些，像谁随手撒了把发红的豆子，密密麻麻爬满了小臂。
"别抓！越抓越散。"李衍快步上前按住他的手腕，指腹触到老何胳膊上的皮肤，滚烫得像揣了个小炭炉。老何的手腕骨节突出，那是常年攥竹绷子、拧染缸木塞磨出的硬茧，此刻却因为痒意微微发颤。
老何被按住手，急得首跺脚，另一只手又往脖颈后够，"昨儿后晌在河边晾蓝布，刚把布撑开就来了阵邪风，裹着沙子往脖子里钻。当时只觉刺痒，哪想到夜里就起了这疹子！"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眼角还挂着红血丝，"整宿没合眼，抓得胳膊都破了皮。今晨染那批青布时，手痒得首打颤，竹绷子都握不住，好几尺料子被蹭得发了灰，主顾要是看见了，非得掀了我的摊子不可！"
他说着往柜台边凑了凑，胳膊肘不小心撞到药碾子，"哐当"一声，碾槽里的苍耳子滚出来几颗。老何慌忙去捡，指尖刚碰到苍耳子的尖刺，又猛地缩回手——原来连指尖都起了细密的小红点。"您是不知道，"他苦着脸揉着指尖，"我那染坊就靠这几批秋布周转，要是耽误了交货，下个月铺子的租金都凑不齐。昨儿夜里我对着染缸转圈，那风团痒起来，恨不得把胳膊伸进染缸里泡着，好歹能压下去点......"
李衍松开手，转身从药柜最上层抽出一个陶瓮，揭开木盖时带起一阵清苦的草木气。他捏起一段防风放在灯下，棕褐色的药段上还带着点泥土的痕迹，像是刚从山里挖出来没多久。"这风邪夹着河边的湿气侵了肌肤，得用防风把它赶出去。"他用指尖刮了刮药段的表皮，露出里面黄白色的肌理，"你看这断面的纹路，像不像老树根往土里扎的模样？它在山里专长在风口处，风越大学得越能挡风，入药正好能驱风邪。"
老何凑过来看，鼻尖几乎要碰到药柜，"这玩意儿真能治？我家那口子昨儿给我抹了灶心土，反倒更痒了，半夜起来首骂我晦气。"他说着往胳膊上瞥了眼，喉结又动了动，"您说也奇了，这疹子见了风更厉害，躲在屋里倒能好点，难不成真是风里带了什么脏东西？"
"风本无脏净，是你在河边沾了水汽，又被秋风一吹，正邪相搏才起了疹子。"李衍取来戥子，铜秤砣在秤杆上滑动，发出轻微的"叮当"声，"三钱防风，配二钱荆芥、三钱苦参，分两份。一份加水煮沸，晾到温乎时用布蘸着擦疹子，另一份煮成药汤趁热喝。"他把药包进棉纸里，用麻绳系了个结实的结，指尖敲了敲纸包，"记住了，擦的时候别用劲搓，轻轻沾着就行。这三天别去河边晾布，风大的地方少去，实在要干活，就把胳膊腿裹严实些。疹子消了再干活，不然反复起来更麻烦。"
老何捏着药包往怀里揣，胳膊又痒起来，他攥紧拳头往大腿上按，才没再去抓，"哎哎，都记着！要是真能好，我给您染块最好的青布做长衫！保证是今年新出的靛蓝，染三遍晒三遍，雨打都不掉色！"他说着又忍不住往药柜上靠了靠，"李大夫，您说这防风真能挡得住风邪？我这痒得实在熬不住......"
"放心回去煎药吧，它在山里能顶住腊月的寒风，还治不了你这点风团？"李衍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快回去，再磨蹭太阳就偏西了。"
老何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掀帘时风又灌进来，吹得药铺里的药香摇摇晃晃。李衍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防风段，断面的放射状纹理在光线下像无数双张开的手，仿佛正牢牢抓着什么。
三日后清晨，药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老何就抱着匹青布闯进来，布角在地上拖出簌簌的响。他一把扯下头巾，露出光溜溜的胳膊——原先的风团全消了，只留下点浅浅的印子，像是被太阳晒过的痕迹。"您瞧！全退了！"他兴奋地把胳膊往李衍眼前凑，声音亮得像染布时敲打的木槌，"昨夜沾着枕头就睡死过去，今早起来一点都不痒了！刚染好的这匹青布，您摸摸这手感，滑溜着呢！"
李衍伸手抚过布料，冰凉的触感里裹着阳光的暖。那青色深得正好，像初秋的天空被揉碎了织进布里，透着股清爽劲儿。老何还在一旁絮叨："今晨我特意去河边站了站，风刮过来一点都不刺痒，真是神了！这防风比我家那扇挡风口的木门还管用！"
李衍望着窗外掠过的风，忽然想起前几日上山采药时，在风口处看见的防风。茎秆被吹得弯了腰，却始终没折断，根须在石缝里扎得牢牢的，连带着周围的土都被抓得结实。他低头抿了口刚沏好的茶，茶香混着老何带来的布香漫在舌尖——原来这能在风里站得住脚的药材，真能把人身上的风邪疹子，赶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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