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下得缠绵，像是老天爷忘了收的泪，淅淅沥沥，连月不开。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倒映着药铺檐角垂落的雨帘，滴滴答答敲在石阶上，敲得人心头发闷。
“吱呀”一声，药铺的木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潮气的张娘子钻了进来。她手里的油纸伞还在淌水，伞面上绣着的并蒂莲被雨水洗得愈发鲜亮，却掩不住她脸上的愁容。刚站定，她就重重叹了口气，把伞往门后一靠，伞骨碰撞着木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李大夫，您可不知道，这雨再下下去，我这糕点铺怕是要撑不住了。”张娘子拍了拍身上水痕，青色的布衫下摆己经湿透，紧紧贴在腿上。她走到药铺中央的方桌旁，不等李衍招呼，自己就拉过条长凳坐下，凳脚在青砖地上蹭出刺耳的“吱呀”声。
李衍正坐在靠窗的案前，借着天光翻看药书。听见动静，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张娘子这是怎么了？”他抬眼看向她，目光落在她紧蹙的眉头和抿成一条线的嘴角上。
张娘子抬手往胸口按了按，指腹无意识地着衣襟上绣着的桂花图案，那是她成亲时婆婆亲手绣的，如今针脚都磨得有些模糊了。“就这心口窝，堵得慌！”她的声音里带着股说不出的烦躁，像是被什么东西憋住了，“前儿个蒸重阳糕，明明是按老方子配的料，可揉面的时候，那面团就跟我作对似的，怎么揉都不匀。我越揉越气，手里的擀面杖‘啪’地就扔在了面案上，吓得学徒小柱子手里的蒸笼都差点掉地上。”
她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昨儿个有位太太来买芙蓉糕，说要给老太太做寿用。我本来笑着应着，可她挑剔说糖放多了，又嫌花瓣摆得不齐整，我那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话到嘴边差点变成‘嫌不好您别买’——幸好及时咬住了舌头，不然这笔生意就黄了。”
李衍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艾草和当归的气息，让张娘子莫名安定了些。“把手伸出来，我瞧瞧脉象。”他的声音温和，像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
张娘子依言伸出手腕，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手保养得不算精细，指腹上有些薄茧，那是常年揉面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着。李衍将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上，指腹感受着脉搏的跳动，眉头微蹙。
“舌头伸出来看看。”他收回手，又道。
张娘子乖乖照做，舌尖抵着上颚，露出淡粉色的舌苔，上面薄薄一层白，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糕点碎屑。李衍看罢，点了点头：“是肝气郁结，气机不畅所致。这梅雨季湿气重，人容易心烦气躁，气一堵，自然就胸口发闷，脾气也跟着上来了。”
“那可怎么办啊？”张娘子急了，身子往前倾了倾，凳子腿在地上又蹭出声响，“我这做糕点的，靠的就是心气顺，不然做出来的东西都带着火气，客人怎么会喜欢？”
李衍转身走向药柜，那排药柜己经有些年头了，木头被得发亮，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他拉开标着“陈皮”的抽屉，一股醇厚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别着急，我给你找样东西。”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片陈皮，递到张娘子面前。
那陈皮呈深褐色，皱巴巴的，像块风干的树皮，边缘有些卷曲，上面还能看到细密的纹路。张娘子疑惑地接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清苦中带着甘甜的香气钻进鼻腔，像是雨后晒过太阳的柑橘皮，让她原本发闷的胸口竟松快了些。
“这是放了三年的陈皮。”李衍解释道，他的手指在药柜上轻轻敲着，“新会的柑橘皮，每年霜降后摘下，去掉白瓤，在阳光下晒干，然后收在陶罐里，每隔些日子拿出来晾一晾，让它慢慢陈化。越陈的陈皮，理气的效果越好，性子也越温和，不会像新橘皮那样燥烈。”
他一边说，一边取来戥子，小心翼翼地称了三钱陈皮，又从旁边的抽屉里舀了二钱香附，最后从墙角的竹篮里拣了片生姜，那生姜带着新鲜的泥土，表皮上还有细细的绒毛。“把这三样放在一起，陈皮打底，香附撒在上面，生姜切片，用陶罐加三碗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半个时辰，晾到温温的再喝。”
他把药材包进油纸袋，递过去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张娘子的手，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张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了纸包。
“每日一剂，连喝西天。”李衍又叮嘱道，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雨丝立刻随着风飘了进来，落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对了，你揉面的时候，也可以放一片陈皮进去，切碎了混在面团里，蒸出来的糕点会带着淡淡的清香，解腻又顺气。”
“真的？”张娘子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那我回去就试试！等我好了，一定给您送最好的桂花糕来！”她站起身，把油纸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宝贝，然后拿起油纸伞，“多谢李大夫了，我这就回去煎药。”
“慢走。”李衍站在门口，看着张娘子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油纸伞上的并蒂莲在雨中若隐若现。他关上门，转身回到药柜前，看着那抽屉里的陈皮，想起三年前晒这些柑橘皮的日子。那时候也是梅雨季刚过，阳光正好，他和药童一起把新鲜的柑橘皮摊在竹匾里，放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晒，柑橘皮的香气混着槐花的甜香，飘得满院子都是。
西天后的清晨，药铺刚开门，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张娘子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鬓角别着一朵新鲜的桂花，那是她自己院子里种的。“李大夫，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她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一股甜香立刻涌了出来。
食盒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米白色的糕点上撒着金黄的桂花，还能看到细小的陈皮碎屑。张娘子拿起一块递到李衍面前：“您尝尝，我放了您说的陈皮，客人都说比以前的更好吃了，说带着股清香味，吃再多也不腻。”
李衍接过桂花糕，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松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桂花的甜香中夹杂着陈皮的清苦，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竟格外和谐。他能感觉到那股香气顺着喉咙往下走，一路暖到胃里，让人浑身都舒坦。
“怎么样？”张娘子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好吃。”李衍点点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比以前的更有滋味了。”
“那是自然。”张娘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这心气顺了，做出来的糕点自然也带着福气。昨儿个那位太太又来了，一下子买了十斤，说要给亲戚们都尝尝呢。”她顿了顿，又说，“我现在揉面的时候，心里再也不发堵了，那面团在手里听话得很，想揉成什么样就什么样，连小柱子都说我揉的面比以前更光滑了。”
李衍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想起她西天前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他望向药柜，那抽屉里的陈皮还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是在默默诉说着时光的故事。原来这看似不起眼的果皮，在岁月的沉淀下，竟有如此大的力量，不仅能理顺人的气机，还能解开人心里的疙瘩。
张娘子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街坊邻里的趣事，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李衍：“李大夫，您也多保重身体，这梅雨季别总待在药铺里，有空去我那坐坐，我给您泡陈皮茶喝。”
“好。”李衍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雨己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转身回到药铺，拿起一片陈皮，放在鼻尖闻了闻，那香气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让整个药铺都温暖了起来。
他想起张娘子刚才的话，心里忽然明白，这陈皮理气，理的不仅是身体里的气，更是心里的气。人活一辈子，谁还没个心烦气躁的时候？就像这陈皮，要经过岁月的沉淀，才能褪去燥烈，留下醇厚的香气。人也一样，要学会理顺心里的气，才能活得通透舒坦。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药柜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李衍拿起狼毫笔，在刚才那本药书上添了一行字：“陈皮，理气化痰，疏肝和胃，岁月陈酿，其效愈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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