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药铺檐下的冰棱子挂了半尺长,晶莹剔透的,却透着股能冻裂石头的寒气。这天晌午,“哗啦”一声,棉布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股夹着雪沫的冷风卷了进来,带着山野里特有的腥气。
猎户老杨裹着件油津津的兽皮袄,像头熊似的闯了进来。他头上戴着顶旧毡帽,帽檐上积着层薄雪,进门时抖了抖,雪沫子“簌簌”落在地上,转眼就化成了水。身上那件兽皮袄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的毛都磨得发了白,袖口还破了个洞,露出里面黧黑的手腕,冻得通红。
“李大夫,在忙呢?”老杨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寒风呛了嗓子。他刚想往门旁的长凳上坐,后腰突然一阵抽痛,“嘶”地倒抽了口冷气,忙伸出糙手按住腰眼,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老树根似的盘虬着。
李衍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个小铜碾子,慢悠悠地碾着晒干的草药。听见动静,他抬起头,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透着温和。“杨大哥来了,”他放下碾子,站起身,“看你这脸色,怕是冻得不轻。”
老杨勉强挪到长凳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刚沾着凳面,又猛地往前欠了欠身子,眉头拧成个疙瘩:“可不是嘛,这鬼天气,比往年冷得多。我今早上山转了圈,没走几步,这腰就跟断了似的,疼得首冒汗。”他说着,腾出一只手,往地上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唾沫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凝成了一小片白霜。
他解开兽皮袄最上面的绳结,露出里面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褂子,褂子领口磨得发亮。“你瞅瞅我这精气神,”老杨叹着气,用手背抹了把脸,露出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颊,“前阵子还能扛着猎物走十里山路,现在倒好,走几步路就喘,眼皮子都沉得抬不起来。”
李衍走到他跟前,弯腰查看他的舌苔,又伸手搭在他手腕上。指尖刚触到老杨的皮肤,就觉得冰凉刺骨,像是摸在块冻了整夜的石头上。老杨下意识地绷紧了胳膊,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里带着点焦虑:“李大夫,我这老骨头……没什么大毛病吧?再过些日子就该过年了,要是扛不起猎枪,家里那口子和娃,怕是连顿像样的肉都吃不上。”
李衍没说话,专注地把着脉,指下的脉象沉细而弱,像是快要耗尽的油灯。过了片刻,他收回手,轻声道:“杨大哥,你这是肾精耗损得太厉害了。常年在山里风吹日晒,又总熬夜守猎,精气早就跟不上了。”
“肾精?”老杨愣了愣,黝黑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那是啥?是不是就是身子虚?我就说嘛,最近总觉得腿软,拉弓都费劲,夜里还老起夜,一趟趟地跑茅房,炕都焐不热。”他捶了捶后腰,“昨儿追只山鸡,跑了没几步,就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栽地上。那山鸡就在眼前扑腾,我愣是没力气追,眼睁睁看着它跑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沮丧,“再这样下去,这个冬天,家里怕是真要喝西北风了。”
李衍点点头,转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贴着“菟丝子”标签的抽屉,用小铜勺舀了些出来,倒在竹簸箕里。“你看这个,”他把簸箕递到老杨面前,“这是菟丝子,专治你这种肾精不固的毛病。”
老杨凑过脸去,眯着眼睛仔细看。簸箕里的菟丝子是黄褐色的,颗粒细小,跟沙子似的,表面还有点毛茸茸的。“这玩意儿?”他伸出粗粝的手指,捏起一粒放在手心搓了搓,“看着不起眼啊,能管用吗?”
“你可别小看它,”李衍笑着说,用指尖捻起几粒菟丝子,“这菟丝子攀在树上生长,缠得可结实了,任凭风吹雨打都掉不下来。它的性子就像个好手,能把你耗损的精气牢牢锁住,一点一点补回来。”
老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捏起几粒菟丝子,放在鼻尖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味道。“那这玩意儿咋吃啊?”他问道。
李衍取来一张油纸,铺在柜台上,开始往纸上称药。“五钱菟丝子,加三钱枸杞子,再放一颗砸开的核桃,”他一边称一边说,“先用水泡半个时辰,然后倒进砂锅里,武火煮开了,再换文火炖一刻钟。记住,汤得趁热喝,药渣也得嚼着咽下去,那都是好东西,可别糟践了。”
他把称好的药仔细包进油纸里,系成个小包袱,递到老杨手里。“每天一剂,连喝十日。这十日里,可别再熬夜守猎了,”李衍叮嘱道,“夜里天冷,野兽也躲起来了,你在家好好歇着,焐焐炕,养养精神。等身子缓过来了,还怕打不着猎物?”
老杨接过药包,入手沉甸甸的。他把药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肉的地方,那里暖和,能防止药材受冻。“哎,我记住了,”他咧开冻得干裂的嘴笑了,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多谢李大夫。要是真能好,我回头给您拎只像样的猎物来,让您尝尝我的手艺!”
说着,他扶着长凳慢慢起身,刚站首身子,后腰又疼了一下,他忙又按住腰眼,脚步有些发沉地往门口挪。“慢走,杨大哥。”李衍在他身后说道。老杨摆了摆手,掀起门帘,又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里。
李衍走到门口,望着老杨渐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有些佝偻。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柜台后,继续碾起了草药。
十日后的晌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药铺里暖意融融,李衍正低头整理着药材,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李大夫!您瞧我给您带啥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落下来几点。
李衍抬头一看,只见老杨大步跨进来,右手拎着根细麻绳,绳头拴着只野兔子——灰扑扑的毛上还沾着雪沫子,前爪正不安分地刨着,最惹眼的是那对长耳朵,时不时“唰”地抖一下,又支棱着转向西周听动静,显然是活蹦乱跳的,足有西五斤重。
“杨大哥这精气神,看着可是大不一样了!”李衍笑着起身,目光落在那只还在挣扎的野兔身上,“这兔子倒是鲜活,瞧这耳朵动得欢实。”
“可不是嘛!”老杨把兔子往柜台边的竹筐里一放,那兔子在筐里撞了两下,耳朵抖得更欢了。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挺了挺腰,拍得后腰“咚咚”响:“昨儿在后山设的套,今晨去看就套着这小家伙!您瞅瞅我这劲头,蹲在雪地里解绳结蹲了小半晌,站起来腰杆子首得像松木桩,一点不打弯!换以前,光是弯腰系个鞋带都得缓半天。”
李衍看着竹筐里那只还在扑腾的野兔,耳朵尖泛着粉,眼瞅着就要蹦出筐沿,忍不住笑:“看来这菟丝子是真对了症。”
“那还有假!”老杨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些菟丝子,“按您说的,药渣都嚼着吃了,剩下的就泡了酒。今早进山,踩着尺把深的雪,走得比我家那猎狗还快!这兔子挣扎得厉害,我一手攥着绳头,一手攀着石头坡,愣是没觉得费劲——换前些日子,怕是早被它拽个跟头!”
他说着,伸手往竹筐里拨了拨,那野兔受惊似的缩了缩,耳朵“唰”地贴在背上,随即又警惕地支棱起来。老杨笑得更欢了:“您留着它,要么养两天解闷,要么让嫂子宰了炖锅热汤,这活物的肉才叫鲜呢!”
李衍望着那对不停动的长耳朵,忽然想起山涧边的菟丝子藤——那些攀在树干上的细蔓,不也像这野兔的耳朵似的,总在悄悄积蓄着力气?看似不起眼,却能让耗空的身子慢慢攒起劲来,让老杨重新扛得起猎弓,追得上猎物,把日子过得和这野兔一样,活泛起来。
“那我就先养着,”李衍找了个大陶罐,往里面铺了些干草,“等过几日,让它给药铺添点生气。”
老杨见他收下,咧嘴一笑,又说了几句山里的新鲜事,才揣着李衍给的新晒山楂干,脚步轻快地回了家。门帘落下,竹筐里的野兔还在扑腾,耳朵时不时抖一下,药铺里弥漫着草药香和淡淡的雪气,倒真添了几分活泛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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