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漫天飞絮闯进门时，李衍正蹲在药铺后院翻晒药材。新收的陈皮在竹匾里蜷成褐色的月牙，他伸手拨弄了两下，指尖沾着清苦的香气。前院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撞在了门板上，紧接着是一连串急促的喷嚏，打得山响。
"阿嚏——阿嚏——"
李衍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药屑。这喷嚏声他熟，定是纸扎匠老柳。
果然，掀帘进屋时，正见老柳弓着腰扶着柜台，鬓角的白发被喷嚏震得乱颤。他左手捏着鼻梁，指节用力得泛白，右手在蓝布衫上反复蹭着，袖口磨出的毛边沾了些金粉银箔——想来是刚从纸扎架子上挪开的手。
"李大夫，您瞧瞧我这遭罪的鼻子！"老柳抬脸时，鼻尖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连带着眼尾都泛着水光。他往柜台前凑了两步，说话时鼻腔里像堵着两团浸了水的棉花，嗡声嗡气的，尾音还带着漏风的气音。
李衍放下手里的竹匾，见他鼻翼两侧红得发亮，连人中处都磨出了细密的红疹子。"这是怎么了？"他伸手要去搭脉，却被老柳猛地偏头躲开。
"别碰别碰！"老柳慌忙摆手，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袖袋里掏帕子，指尖在鼻尖反复揉搓，"痒得钻心！前儿个在院里扎那对童男童女，不知怎的惹了花粉，起初只是时不时打个喷嚏，这两日竟堵得死死的！"
他把帕子往鼻子上按，指腹蹭过泛红的皮肤，疼得"嘶"了一声。"夜里躺炕上，嘴张得能塞个馒头，嗓子眼干得像要冒烟。"老柳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委屈，"昨儿给张大户扎的喜轿，愣是把轿帘上的牡丹画成了芍药，被他婆娘追着骂了半条街......"
李衍忍不住笑了。老柳的手艺在镇上是出了名的，纸扎的飞禽走兽能唬住黄口小儿，画的花鸟鱼虫能乱真。如今竟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可见这鼻塞确实折腾得不轻。
"我瞅瞅舌苔。"李衍示意他张嘴。老柳依言张开嘴，舌尖抵着上颚，露出淡红的舌苔。"还好，不算严重。"李衍点头，转身拉开柜台最上层的药屉，一股辛香瞬间漫了开来。
他抓出几片灰白色的药材，往老柳面前一递："闻闻这个。"
老柳皱着眉凑过去，费力地翕动鼻翼。刚吸了半口，忽然眼睛一亮，猛地首起身："哎？这味儿......冲得很！"那股辛香混着淡淡的药气钻进鼻腔，像根细针轻轻挑了下，竟让他觉得堵着的地方松动了些。他忍不住又多吸了两下，鼻尖忽然一痒，"阿嚏！"又是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却长长舒了口气，"舒坦！比方才痛快多了！"
"这是白芷。"李衍拿起戥子，称了三钱白芷，又从旁边抽屉里抓了辛夷花和薄荷，"专通鼻窍的。三钱白芷，配二钱辛夷花，再加上一钱薄荷。"他边说边把药材往棉纸上倒，动作麻利得很，棉纸被药材压出浅浅的纹路。
"回去先煮水，水开了别掀盖，就对着壶嘴熏鼻子。"李衍屈起手指敲了敲柜台，"让热气带着药香往窍里钻，熏够一刻钟。余下的药汤趁热喝，每日两回，保管三天就见效。"
老柳盯着纸上的药材，枯瘦的手指轻轻戳了戳白芷片，见断面泛着粉性，还带着细密的纹路。"这东西......我好像在山里见过？"他忽然抬头，眼里闪着疑惑，"去年采蘑菇时，看见向阳的坡上长着好些，开着白花花的伞，当时还以为是野蒿子......"
"正是它。"李衍把药包好递给他，"根茎入药，花开得倒清雅。"
老柳小心翼翼地把药包揣进怀里，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临出门时又回头，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喊："等我鼻子通了，给您扎个顶精致的药幌子！保准十里八乡都能瞧见！"
李衍笑着应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风卷着花粉掠过窗棂，他望着药屉里的白芷，忽然想起去年暮春去山里采药的情景。那时漫山的白芷开着白花，风过时，辛香混着草木气漫过来，连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
三日后一早，药铺的门板刚卸下一半，就听见老柳洪亮的嗓门："李大夫，开门喽！"
李衍掀帘出去，正见老柳举着个巴掌大的纸扎小灯站在台阶下。他穿了件簇新的蓝布衫，鬓角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红光，再不见前日的颓态。
"您瞧！"老柳跨进门，把纸灯往柜台上一拍，声音亮堂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尘，"全通了！夜里躺炕上，忽然就觉得鼻子'呼'地通了气，一口气能喘到肚脐眼儿！"
李衍低头看去，那纸灯糊得极精巧。竹骨细如发丝，却撑得稳稳当当；灯壁上用金粉画着缠枝纹，线条流畅得像是用毛笔首接画上去的；最妙的是灯座边，竟用朱砂勾了株顶着白花的草药，叶片纤长，根茎，活脱脱就是白芷的模样。
"今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扎的，"老柳得意地挺了挺腰，伸手在鼻尖上轻轻刮了下，"您看这线条，稳不稳？"他从袖袋里掏出支小狼毫，蘸了点清水，在灯壁空白处飞快地画了只飞鸟，笔尖起落间，鸟的羽翼竟栩栩如生。
"厉害！"李衍忍不住赞道。
"那是自然！"老柳把笔别回耳后，脸上笑开了花，"昨儿给王掌柜扎的八仙过海，那铁拐李的拐杖，我画了七道弯，道道光洁！"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说起来，这白芷真是神了。头回熏鼻子时，热气一冲，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吓得我以为要瞎了。结果熏完一摸，鼻子竟能出气了！"
李衍听得笑起来，指着窗台上晒着的白芷片："它性温，能通窍，对付这花粉犯的鼻塞最是对症。"
老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透过薄云落在白芷片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原来埋在土里的东西，竟有这等本事。"他喃喃道，伸手摸了摸灯壁上的白芷图案，"往后再去山里瞧见它，可得多敬着些。"
说话间，风又起了。卷着花粉掠过药铺的窗棂，落在那盏纸灯上。李衍望着灯壁上的白花，忽然想起山间成片的白芷。它们在向阳的坡地静静生长，把辛香藏在根茎里，等到有人需要时，便化作一股暖流，打通被花粉堵住的鼻窍，让沉闷的呼吸重新变得清爽。
老柳又说了些扎纸活的趣事，才提着李衍回赠的一包新炒的瓜子离开。他的脚步声在巷子里渐行渐远，带着轻快的节奏。李衍拿起那盏纸灯，轻轻晃了晃，灯影在墙上摇曳，像株在风里轻轻摇晃的白芷，安静而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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