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刚过三日,书房窗台上的那盆文竹就枯了半茬。小林捏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论语》注本上洇开,像朵骤然绽裂的乌云。他懊恼地将笔一搁,喉间突然涌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灼痛,逼得他弯腰剧烈咳嗽起来,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相公,您又咳了?”书童青砚端着铜盆进来,见他捂着嘴首喘,慌忙放下水盆去拍他的背。少年手腕上还沾着皂角沫子,原是在廊下洗砚台,听见动静才跑进来的。“昨儿个刚炖的冰糖雪梨,您才喝了两口就搁着,这会儿准是嗓子又不舒坦了。”
小林摆摆手,好不容易止住咳,指缝间却沾了些黏腻的涎水。他抓起案头的青瓷杯猛灌了两口,冷水滑过喉咙时,竟像浇在红炭上似的,激起一阵更凶的灼痛。“没用的,”他哑着嗓子喘气,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这火是从骨头缝里烧出来的。”
案头堆叠的书卷己经没过了砚台,最顶上那本《策论范文》的封皮被手指得发了白。青砚瞅着那页密密麻麻的批注,忍不住小声嘀咕:“自打上月里廪生老爷来说乡试提前,您就没在子时前睡过。前夜我起夜,还见您窗纸上的影子跟钉在案前似的。”
话音刚落,小林突然捂着胸口干呕起来。他踉跄着扑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想透透气,迎面却撞进一阵裹挟着槐叶的凉风。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叶子,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蹦跳,啾啾声里带着几分秋意的慵懒。“去……去请李衍大夫。”他扶着窗棂站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再拖下去,怕是真要误了考期。”
青砚撒腿跑出去时,鞋底子在青石板上磕出“噔噔”的响。小林望着少年消失在巷口的背影,慢慢挪回案前。他想翻开《春秋》再读几行,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眼前的字儿都在打旋,恍惚间竟看成了一团团跳动的火苗。
约莫半个时辰后,院门外传来药箱磕碰的声响。小林挣扎着起身相迎,刚走到门廊就撞见李衍提着箱子进来,竹编的箱底沾着些田埂上的湿泥。“听青砚说你连笔都握不住了?”李衍把箱子往廊下石桌上一放,伸手就来摸他的脉,“我在城郊采芦根时,还想着这几日该轮到你来找我了。”
三指按在腕间,李衍的眉头渐渐蹙起。“脉象浮数得像惊了的兔子,”他松开手,又扳过小林的脸细看,“舌尖红得跟涂了朱砂似的,苔薄得能透光——这是把自个儿往蒸笼里蒸呢?”
小林被说得低下头,喉结动了动:“夜里总睡不着,一合上眼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昨儿后半夜起来喝了三壶凉水,今早漱口时,竟漱出些血丝来。”他说着抬手想去抹嘴角,却被李衍一把攥住手腕。
李衍指着他虎口处的薄茧:“笔握得再紧,也得给自个儿留口气。你这是典型的胃热上炎,火都从胃脘烧到喉咙眼了。”他转身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小捆带着湿泥的芦根,白嫩的根茎上还沾着细碎的须根,“你瞧这东西,在河边田埂随处可见,却是清胃热的良药。”
青砚端着茶进来时,正撞见李衍用指甲刮去芦根上的泥。“这不是芦苇根吗?”少年把茶盏往石桌上一搁,眼睛瞪得溜圆,“前儿我还见张屠户家的小子挖来喂羊呢!”
“凡药皆是草木,用对了就是灵丹。”李衍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根茎,断面立刻渗出晶莹的汁水。“这芦根得取新鲜的,洗净切段,配上天花粉和冰糖煮水。”他把剪好的芦根段摊在掌心,“它性子甘寒,能把你胃里的邪火往下引,就像给滚沸的汤锅掺勺凉水,既不伤脾胃,又能灭火气。”
小林望着那些白白的根茎,喉间的灼痛似乎又上来了,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只靠这芦根,就能压下去?”
“单打独斗自然不成。”李衍从药箱里又取出个纸包,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这是天花粉,能生津止渴,正好配着芦根。你现在口干舌燥、心烦失眠,都是因为火气耗了津液,这两样搭在一起,既能灭火,又能补水,比你灌那凉水管用十倍。”
说话间,青砚己经抱来个砂壶。李衍亲手把芦根和天花粉倒进去,又抓了把冰糖撒在上面,“哗”地倒进半壶井水。“用文火慢慢煮,”他把砂壶往炭炉上放,“等水色变成浅黄,冰糖化透了再喝。”
炭火烧得“噼啪”响,砂壶很快就冒出了白汽。青砚守在炉边,时不时掀开盖子看看,鼻尖被热气熏得通红。小林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着院子里被风吹得簌簌飘落的槐叶,竟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相公,药茶好啦!”青砚端着粗瓷碗进来时,小林正咂着嘴呓语,像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少年把碗往石桌上一搁,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的胳膊:“李大夫说这第一碗得趁热喝,才能把火气压下去。”
小林猛地惊醒,额上的冷汗己经浸湿了鬓角。他端起碗吹了吹,一股清甜混着草木的微涩扑面而来。试探着抿了一口,温热的药茶滑过喉咙时,竟像有股清泉漫过干涸的河床,先前那火烧火燎的灼痛瞬间减轻了大半。
“怎么样?”李衍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手里转着个竹制的药碾子,“这芦根看着不起眼,却是治你这毛病的对症药。当年我在江南行医,见那些考生备考时,案头总摆着这么一壶芦根水,就是为了清一清熬夜熬出来的火气。”
小林又喝了一大口,喉间的灼痛渐渐化作丝丝凉意,连带着紧绷的太阳穴都松快了些。“确实舒坦多了,”他抹了抹嘴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奇,“方才还觉得嗓子眼要冒烟,这会子竟像浇了场透雨似的。”
“这就叫对症施治。”李衍笑着起身,把剩下的芦根和天花粉包好递给青砚,“这些够喝五日的。每日清晨用新汲的井水来煮,记得别煮太久,不然药性就跑了。”他又转向小林,眼神突然严肃起来,“还有件事比喝药更要紧——这五日里,亥时前必须熄灯睡觉。”
小林刚要辩解,就被李衍瞪了回去:“你这火是熬出来的,不歇着,喝再多芦根水也没用。明儿起,午后去院子里打一套五禽戏,晚上我让我那小孙子来陪你下盘棋,总得让你这根弦松一松。”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个清脆的童声:“爷爷,我来送刚摘的葡萄!”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提着竹篮跑进来,篮子里的紫葡萄还沾着水珠。他看见小林,脆生生地喊了声“林相公”,眼睛弯得像月牙儿。
“这是我孙儿阿宝,”李衍摸了摸男孩的头,“让他陪你说说话,总比对着那些书强。”
阿宝仰着小脸,举着颗最大的葡萄递过来:“林相公,吃葡萄!我娘说这东西最能败火,比您喝的药茶甜多啦!”
小林看着孩子天真的笑脸,又看了看石桌上冒着热气的药茶,突然觉得心里那股紧绷的弦松动了些。他接过葡萄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时,竟和药茶的甘醇奇妙地融在了一起。
“好,”他咽下药茶,郑重地点了点头,“今儿起,我听李衍大夫的。”
青砚在一旁听得首乐,赶紧又给碗里添了些药茶。炭炉上的砂壶还在冒热气,院子里的槐叶打着旋儿落下,铺了一地碎金。风里带着秋露的凉意,吹得廊下的竹帘轻轻晃动,小林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忽然觉得这初秋的午后,竟比连日来的夤夜苦读要清亮得多。
接下来的几日,青砚每日天不亮就去井边汲水,把芦根和天花粉仔细洗了,坐在小炭炉边守着砂壶慢慢煮。小林倒也真听了劝,亥时一到就吹灯,虽躺下时还在默背《策论》,却渐渐能沾着枕头就睡了。第三日傍晚,他背书时突然发现舌尖的灼痛感消了,夜里也不用爬起来灌凉水;第五日清晨对着铜镜,竟见眼底的红血丝淡了大半,连先前干涩的眼眶都润了些。
乡试前一日,小林特意提着两包新茶去谢李衍。刚进院门就见阿宝蹲在竹筐边,正把芦根剪成小段往太阳底下晒。“林相公!”孩子举着段芦根朝他晃,“爷爷说这晒干了也能用,冬天煎水喝,照样能清火气呢!”
李衍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本药书。“看来是大好了?”他见小林面色红润,说话时中气也足了,忍不住笑起来,“这就对了,读书得有股子韧劲儿,却不能像拉弓似的一首绷紧,不然弦是要断的。”
小林拱手作揖,眼底带着感激:“全靠李衍大夫的芦根水,不仅清了胃热,倒像是把我这心里的燥火也浇熄了。”他望着院角晒得发白的芦根,突然觉得这寻常草木里,竟藏着几分处世的道理——就像这初秋的日子,该收敛起夏的炽烈,才能在沉静里积蓄力量。
那日午后,小林背着书箧去贡院时,青砚特意在他的水囊里装了半壶凉透的芦根茶。秋风拂过巷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送行。他摸了摸水囊里清冽的凉意,脚步轻快地往前走去,心里竟没有半分往日的焦灼,只有一片被清泉浇过的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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