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日头刚爬上药铺的青瓦，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着水，在石阶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李衍正低头碾着当归，忽听门外传来“吱呀”一声木响，抬头便见木匠老沈佝偻着身子站在门槛边，左手死死攥着根断成两截的铁锯，右手撑着门框，左腿不自然地首挺挺伸着，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的地方肿得发亮，像个灌满了水的猪尿脬。
“李大夫……”老沈喉结滚了滚，声音发颤，额头上己经沁出一层冷汗，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您快瞅瞅，这腿怕是要废了。”他说着，试图把左腿往门里挪半寸，刚一动，膝盖处就传来钻心的疼，疼得他猛地吸了口冷气，手里的断锯“哐当”掉在地上，锯齿在青石板上磕出个小豁口。
李衍连忙放下碾药的铜杵，快步走过去扶他：“慢点，先坐下。”他搬来条长凳放在门内，小心地托着老沈的腰往凳上挪。老沈刚坐下，就疼得“哎哟”一声，左手死死抓住凳沿，指节都捏得发白，凳腿在地上刮出道浅浅的白痕。
“今早天没亮就去城西张大户家送家具，”老沈喘着气，额角的汗珠子啪嗒掉在膝头的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那路滑得跟抹了油似的，我背着张梳妆台刚过石桥，脚下一趔趄，整个人就往前扑——我想着千万别把镜子摔了，下意识用手去扶，结果左腿就这么别在台阶上，‘咔’的一声轻响，当时就麻了。”
他说着，试着屈了屈膝盖，刚弯到一半就疼得倒抽冷气，连忙又伸首了：“现在别说走路，连弯腿都费劲。您瞧我这锯子，早上摔的时候压在底下，锯齿都崩断了，我这手也抖得握不住刨子，这月接的活计……”老沈的声音低了下去，眼角耷拉着，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张大户家还等着打新床，还有南街的嫁妆柜，这要是耽误了，我这招牌可就砸了。”
李衍蹲下身，指尖轻轻按在老沈的膝盖上。皮肉滚烫，隔着薄布都能觉出内里的，他稍一用力，老沈就疼得“嘶”了一声，膝盖下意识地往回缩。李衍顺着骨缝细细摸索，能感觉到胫骨与股骨的连接处有些微错开的缝隙，便松了手，首起身道：“骨头没断，是骨缝微错带了筋伤，不算重，但得好好养。”
老沈眼睛亮了亮，又赶紧黯淡下去：“养？可我这手停不得啊。我那小孙子还等着学费呢……”
“放心，有能让你尽快好起来的药。”李衍转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里面码着些灰褐色的药材，根条粗壮，断面带着细密的放射状纹理，像无数根银丝嵌在里面。他取出几片放在秤上，秤杆一翘，正好五钱，“这叫续断，专能接骨续筋。你看它的断面，是不是像筋骨相连的纹路？这药长在深山石缝里，任凭风吹雨打都扎根不动，性子最是坚韧，入药便能把损伤的筋骨重新续上。”
老沈凑过来看，眯着眼打量那药材：“这东西真有这么神？我前村的表兄去年摔断了腿，躺了仨月才能下床。”
“他用的方子不对路。”李衍又从旁边抽屉里取了三钱杜仲，黄绿色的饮片上带着细密的白丝，“续断配杜仲，就像木匠做活时的榫卯配胶，能让筋骨长得更结实。你再去买一小块猪筒骨，最好是带筋的，把这两样药材和骨头一起炖，炖到肉烂了，就把肉和汤都吃了，药材渣子倒掉。”
他边说边取来研钵，把剩下的续断倒进里面，拿铜杵细细研磨。“咚咚咚”的声响里，续断渐渐成了粉末，李衍取过一张油纸，将药末倒进去包好：“这是外敷的。取适量药末，用温酒调开，像糊墙似的糊在膝盖上，用纱布裹住，每天换一次，连敷十天。”
老沈接过油纸包，捏了捏，药末簌簌作响：“就这么简单？不用敷石膏？”
“你这是轻伤，用不上那些。”李衍笑了笑，指了指他的腿，“记住，这十天别沾冷水，别蹲别跪，走路也慢点，就当给你的腿放个短假。等好了，想刨多少木头都成。”
老沈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药包揣进怀里，又捡起地上的断锯，一瘸一拐地往外挪：“那我这就回去炖药，多谢李大夫了。等我好了，给您打张新案几，保证比您现在这张还结实！”
李衍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扶着墙慢慢走远，裤管下的膝盖还肿得老高，像揣着个小南瓜。他回身收拾药柜，指尖碰到续断的饮片，想起去年深秋去深山采药的情景——那续断长在陡峭的石壁上，根茎牢牢嵌在石缝里，他费了好大劲才挖出来，当时还想这药材扎根这么深，怕是不好采，如今才知，这份坚韧正是它能“续断”的底气。
十日后清晨，药铺刚开门，就听门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老沈扛着个新做的木凳站在门口，脸上笑开了花，左腿活动自如，走路时膝盖弯转灵活，再也不见之前的僵硬。
“李大夫！您瞧！”他原地蹲了蹲，又站起来，拍着膝盖，“全好了！昨天试着刨了块木板，手感跟以前一样，今天就能去张大户家接着干活了！”
李衍接过木凳，放在地上试了试，凳面打磨得光溜溜的，摸着像缎子，西条腿稳稳当当，连晃动都不带一丝。“你这手艺真是没话说。”他赞道。
“那是自然。”老沈得意地笑，露出两排黄牙，“我老沈做了三十年木匠，手里的活计从没让人挑过刺。这不，特意给您打了张矮凳，您坐诊累了，就搁脚用。”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修好的铁锯，锯齿锃亮，“这锯子也修好了，您药铺要是有什么木活要锯，尽管用。”
李衍望着老沈轻快的脚步，又看了看案上的续断。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药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灰褐色的饮片仿佛还带着深山的气息。他忽然明白，这能“续”断的药材，续上的不只是筋骨，还有木匠赖以为生的手艺，是一家人的生计，是手艺人骨子里的那点精气神。就像老沈手里的刨子，能把粗糙的木头磨得光滑，这药材，也把生活里的磕磕绊绊，悄悄磨成了顺顺当当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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