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夜像扣了口密不透风的大瓷缸,连巷口老槐树的叶子都蔫头耷脑地垂着,半点风丝也无。药铺门板刚卸到第三块,就听见巷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带着股子急慌慌的气劲。
“李大夫在吗?”声音细弱得像根快被拉断的丝线,尾音里还裹着点发颤的水汽。
李衍正低头用细布擦拭案上的铜药碾,抬头时,恰好见个穿月白竹布衫的姑娘站在门槛外,手里紧紧攥着个青竹绣绷,指节都捏得泛白。姑娘约莫二十出头,梳着灵巧的坠马髻,鬓角却有些散乱,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泛红的脸颊上。
“是小苏姑娘吧?”李衍放下布巾,示意她进来,“快进来歇脚,外头这暑气能燎着人。”
被唤作小苏的姑娘这才迈过门槛,绣绷往旁边的条凳上一搁,发出“咚”的轻响。她抬手抹了把额头,袖口沾着的茜草汁蹭在眉骨上,倒像画了道歪歪扭扭的胭脂。“李大夫可算见着您了,”她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话时肩膀微微耸动,“再这么熬下去,我那嫁妆怕是要成了烂尾的绣活,婆家该笑话我了。”
李衍给她倒了碗晾好的薄荷水,瓷碗外壁凝着层细密的水珠。“先喝口水定定神,”他指了指她泛红的眼眶,“看这眼圈红的,跟昨儿个药圃里刚摘的红枸杞似的,是熬了好几夜了?”
小苏接过碗,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碗壁就打了个哆嗦,却没喝,只是把碗底往掌心按了按,仿佛想借点凉意。“可不是嘛,”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水汽,像是刚哭过,“下月初六就是婚期,那套‘百子千孙’的帐幔还没绣完呢。前儿个婆母来瞧进度,指着那只没绣完的凤凰说,要是赶不及,就让她侄女来搭把手。”说到这儿,她猛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水花溅出几滴在靛蓝布裙上,“我哪能让别人插手?那凤凰的眼睛,我都琢磨了半个月该用什么色线呢!”
李衍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绣绷——绷子上绷着块半透明的杭纺,上面绣了半截鸳鸯戏水图,雌鸟的尾羽用金线勾了边,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只是靠近鸟喙的地方,有几针歪歪扭扭的,像是下针时手在发抖。
“从那以后就没睡好?”他拿起桌边的脉枕,“来,伸个手我瞧瞧。”
小苏依言把右手搭在脉枕上,手腕细得像段新抽的芦苇。李衍指尖刚搭上她的脉搏,就觉着手底下跳得又急又快,像揣了只慌不择路的小兔子。他凝神片刻,又示意她张开嘴看看舌苔。
“啊——”小苏仰起脸,舌尖鲜红得像抹了层胭脂,连带着舌面都泛着层薄薄的红,“这几日不光睡不着,心里还总发慌,像揣了团火似的。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睁着眼数房梁,数到后半夜好不容易有点困意,窗外的蝉鸣又起来了,吵得人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绣绷想比划,指尖捏着的银针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看你看,”她急得首跺脚,弯腰去捡针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脸,“这才多大点针,以前闭着眼都能穿,现在盯着针眼看半天,线头子就是进不去。昨儿个绣那只鸳鸯的眼睛,手一抖,针尖差点扎着手指头。”
李衍捡起飞针,用布擦了擦递还给她,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碟,里头盛着些黄澄澄的果实,椭圆形状,表皮光滑,像上了层釉彩。“你这是心火太旺,扰得心神不宁。”他捏起一颗栀子放在灯下照了照,果实透着点淡淡的光泽,“这栀子果,专治心火过旺。”
小苏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碟子:“这就是栀子?我家后院也种着棵栀子树呢,开的花雪白雪白的,香得能飘半条街。就是结的果子青乎乎的,我还以为不能入药呢。”
“刚结的果子是青的,得等它熟透了变黄,摘下来晒干才能用。”李衍拿起戥子,称了三钱栀子放在纸上,又从另一个药斗里捻了些莲子心,“再配上二钱莲子心,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百草纪 这两样都是清心火的能手。不过它们性子偏寒,得加块冰糖调和一下,不然喝着太苦。”
他一边说,一边把药材包好递给小苏,又细细叮嘱:“回去后用砂锅煮,水开了再煮一刻钟,放温了喝。记住,要在睡前一个时辰喝,喝完就别做针线活了,躺着闭目养神,听听虫鸣也成,别总想着绣活的事。”
小苏接过药包,指尖捏着纸包的边角,又忍不住问:“李大夫,我这病……真不碍事吧?我娘说,新娘子要是婚前总病恹恹的,不吉利。”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融进闷热的空气里。
李衍指了指窗外的月亮,此时月芽刚爬上墙头,清辉洒在药圃的栀子花丛上,把白花映得像堆雪。“你看那栀子树,白天被日头晒得蔫了,到了夜里就精神了。人也一样,该歇的时候就得歇着,心火降下去了,精气神自然就回来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嫌屋里闷,就搬把竹椅到院子里,闻着栀子花香,说不定比什么都管用。”
小苏这才露出点笑模样,眼角的红似乎也淡了些。她拿起绣绷往怀里一抱,又把药包小心翼翼地揣进围裙口袋,“那我这就回去试试,多谢李大夫了。等我绣完了喜帕,第一个送您瞧瞧!”说着,她脚步轻快地跨出门槛,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树影里,连带着那阵急慌慌的脚步声,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日,药铺里再没见小苏的身影。倒是有天傍晚,李衍去巷口买豆腐,撞见小苏的娘在井边打水,说起女儿,老人家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多亏了李大夫的方子,这丫头现在沾着枕头就睡,早上起来眼睛亮得像秋水,绣活进度快得很,昨儿个还说要给新做的嫁衣绣对栀子花样呢。”
西日后的清晨,药铺刚开门,就见小苏提着个红绸包裹跑了进来,额头上带着薄汗,却笑得眉眼弯弯。“李大夫您看!”她把包裹往案上一放,层层打开,露出块绯红的杭纺喜帕,帕子边角绣着对戏水的鸳鸯,鸳鸯周围绕着圈缠枝莲,最妙的是莲叶间还藏着几朵含苞的栀子花,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的丝,连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您瞧这鸳鸯的眼睛,”小苏拿起喜帕凑到灯下,指着鸳鸯的眼珠给李衍看,“用的是赤金和孔雀蓝掺着绣的,在太阳底下看,活像真的眼珠子在动呢!”她拿起桌上的银针,拈起根丝线,手腕轻巧一转,针尖稳稳地穿进针孔,动作行云流水,再不见前日的慌乱。
李衍拿起喜帕,指尖拂过细腻的绣线,能感觉到布料上还带着点淡淡的栀子花香。“真是好手艺,”他赞叹道,“这喜帕送出去,保管谁见了都夸。”
小苏脸颊微红,把喜帕仔细叠好:“都是托李大夫的福,那栀子水喝着微苦,后味却带点甜,喝了两碗就觉得心里那团火下去了,夜里听着窗外的虫鸣,反倒觉得像小曲儿似的。”她顿了顿,又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纸包,“这是我娘腌的糖蒜,说给您解解暑气。”
李衍接过纸包,鼻尖萦绕着糖蒜的酸甜气,混着药铺里淡淡的药香,倒也清爽。他望着案上青瓷碟里的栀子果,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果实上,泛着温暖的光泽。后院的栀子树不知何时又开了几朵新花,香气顺着风溜进屋里,缠在指尖,也缠在那句没说出口的话里——原来这能结果的花木,不仅能浇灭绣娘心头的焦躁,还能把日子绣得像这喜帕一样,红红火火,处处生香。
小苏又说了几句家常,才提着包裹离开,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李衍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到巷口时,正好遇见提着菜篮的邻居,笑着掀开红绸包展示新绣的喜帕,声音里的欢喜像浸了蜜,连空气里都飘着股甜丝丝的味道。
他转身回屋,把那碟栀子果挪到窗边,让阳光能晒得更足些。远处传来几声蝉鸣,不再觉得聒噪,反倒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喜事伴奏。案上的铜药碾静静躺着,旁边的薄荷水还冒着丝丝凉气,一切都像这夏夜过后的清晨,透着股子清爽安稳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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