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面烤裂，青石铺就的街道被晒得发烫，脚踩上去能清晰感觉到热气顺着鞋底往上窜。药铺门口那棵老槐树倒是枝繁叶茂，浓密的绿荫铺展开来，成了街坊们歇脚的好去处，只是今儿连这树荫下都没多少人——毕竟谁也不愿顶着这能把人晒脱层皮的日头出门。
李衍正坐在柜台后整理药材，指尖捻着晒干的紫苏叶，仔细挑拣着里面混着的碎渣。药铺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香，倒也驱散了几分暑气。他刚把挑好的紫苏叶装进陶罐，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急促又狼狈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像是有人撞在了门框上。
“对不住、对不住……”一道虚弱的男声响起，带着明显的喘息，还没等李衍抬头，就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年轻人扶着门框晃了进来。这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是常年在外奔波晒出的黝黑，只是此刻脸色却蜡黄得吓人，嘴唇没有半点血色，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把鬓角的头发都浸湿了。
李衍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去，刚走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腐味，还夹杂着凉粉的清凉气息。“小哥，你这是怎么了？”他伸手想扶对方一把，却见年轻人突然捂住肚子，身子猛地往前一弓，眉头拧成了疙瘩，额头上的青筋都隐隐露了出来。
“我、我肚子疼得厉害……”年轻人的声音发颤，话还没说完，突然捂着嘴转身就往药铺角落的痰盂跑。他跑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着扑到痰盂边，紧接着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李衍快步跟过去，见年轻人扶着痰盂弯着腰，肩膀一抽一抽的，脸色白得像纸，连手背上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吐了好一会儿才停下，首起身子时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好李衍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
“慢点，先找个凳子坐下。”李衍扶着他走到靠墙的长凳边，慢慢坐下。年轻人坐下后还在大口喘气，双手紧紧按着肚子，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额头上的冷汗还在不停地冒，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多谢、多谢先生……”年轻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抬起头，声音依旧虚弱，“我是街口卖凉粉的张二，今早天不亮就起来磨凉粉、熬糖水，想着趁晌午人多能多卖些。谁知道刚才正给客人装凉粉呢，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我没带雨具，只能抱着凉粉担子往屋檐下躲，结果还是淋了半身雨。”
他说着，又皱起眉头，肚子里像是又传来一阵绞痛，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手按得更紧了。“躲雨的时候我肚子饿得慌，就从担子上拿了碗凉面吃——那凉面是今早我娘给我做的，想着卖完凉粉当午饭。可谁知道刚吃完没半个时辰，肚子就开始疼，一开始还能忍，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还一个劲地想呕，刚才在来您这儿的路上，己经吐了两次了，连带着早上喝的粥都吐了出来……”
张二说到这儿，眼圈有点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委屈和焦急：“先生您看，我这又吐又泻的，浑身软得站不住，担子还在街口的屋檐下呢，里面还有大半桶凉粉没卖。这大热天的，凉粉放不了多久，要是坏了，不仅这几天的功夫白费了，还得赔本……我娘还等着我卖了钱给她抓药呢……”
他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荷包，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枚零散的铜钱。“我娘有老寒腿，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睡不着觉，我本来想着今明两天多卖些凉粉，凑够钱给她买两贴膏药……现在可好了，我这身子成了这样，别说卖凉粉了，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
李衍听着，心里也多了几分怜惜。他伸手搭在张二的手腕上，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脉搏跳得又快又急，再看张二刚才呕吐在痰盂里的东西，确实带着明显的酸腐味——显然是淋了雨受了寒，又吃了凉面，湿热之气阻滞了肠胃，才引发了急性的吐泻。
“你先别着急，”李衍收回手，语气温和地安抚道，“你这是湿热阻滞了肠胃，不算什么大毛病，只要用对了药材，很快就能好。”他转身走到药柜前，打开最下层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包用牛皮纸包好的药材。他取出其中一包，打开纸包，里面是细小的、颜色深黄的药材段，凑近闻能闻到一股极苦的气味。
“这是黄连，”李衍拿着黄连走到张二面前，让他看了看，“它性子寒凉，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最适合你这种湿热引起的吐泻。不过它味道极苦，等会儿煮水的时候你可得忍着点。”
张二连忙点头，只要能治好病，别说药苦，就算是更难的事他也愿意忍。“先生您放心，我不怕苦！只要能快点好起来，能去卖凉粉，再苦的药我都能喝下去！”
李衍又从药柜里取了些葛根和甘草，分别用秤称好：“我再给你加二钱葛根，它能升阳止泻，还能生津止渴，正好能缓解你吐泻后口干舌燥的症状；再加一钱甘草，既能调和药性，也能稍微中和一下黄连的苦味。”他一边说，一边把药材分成三等份，用三张油纸分别包好，递给张二。
“你回去后，先取一份药材，放进砂锅里，加三碗水，用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半个时辰，煮到剩下一碗水就可以了。”李衍仔细叮嘱着煮药的方法，生怕张二记不住，“药煮好后放温再喝，别喝太烫的，以免刺激肠胃。每隔一个时辰喝半碗，连喝三次，喝完后别再吃凉的、油腻的东西，最好喝些温热的稀粥，让肠胃歇一歇。”
张二小心翼翼地接过药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救命的稻草。“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我记住了，我这就回去煮药，等我好了，一定来谢谢您！”他说着，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刚一用力，肚子又传来一阵绞痛，他忍不住弯下腰，脸色又白了几分。
李衍见状，连忙扶住他：“别急，你现在身子虚，慢慢走，要是实在走不动，就先在这儿歇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杯温水。”他转身去里屋倒了杯温水，递到张二手里。
张二接过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肚子里的绞痛似乎缓解了一些。他喝完水，又歇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才再次起身：“先生，我能走了，我这就回去煮药，您放心，我一定按您说的做！”
李衍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首到身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到药铺。他收拾好刚才散落的药材，又拿起那包黄连，放在鼻尖闻了闻——这黄连生长在山间的石缝里，吸收了山石的寒凉之气，味道苦到极致，可就是这苦极的药材，却能解人于危急之中，止住那撕心裂肺的吐泻。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药铺，给药材罐镀上了一层金边。李衍正低头整理账本，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就传来张二的声音：“李先生，您在吗？”
李衍抬头一看，只见张二提着一个食盒，精神头比中午好了太多。他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己经有了血色，嘴唇也红润了些，走路也稳当了，不再像中午那样扶着墙慢慢挪。
“张小哥，你来了，感觉怎么样？”李衍放下账本，笑着迎上去。
张二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先生您的药太管用了！我回去后就按您说的煮了药，喝了第一次就感觉肚子不那么疼了，吐也止住了；喝了第二次，连泻也停了！现在我肚子不疼了，浑身也有力气了，就想着过来谢谢您！”
他说着，打开手里的食盒，里面放着一碗温热的凉粉，上面撒着葱花和芝麻，还放了一小碟红糖水。“这是我下午重新做的凉粉，放温了，不凉，您尝尝！多亏了您，我剩下的凉粉也没坏，下午己经卖得差不多了，还赚了些钱，明天就能给我娘抓药了！”
李衍看着那碗凉粉，心里也暖暖的。他接过凉粉，用勺子舀了一口，清爽的口感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米香，一点也不凉，反而有股温热的暖意。“好吃，比街上卖的还好吃。”他笑着说。
张二听了，笑得更开心了：“先生您喜欢就好！以后我每天都给您送一碗来，您要是想吃什么口味的，跟我说，我给您做！”
“不用这么麻烦，”李衍摆摆手，“你好好卖凉粉，照顾好你娘，比什么都强。”他看着张二充满活力的样子，又想起中午那个虚弱不堪、连站都站不稳的年轻人，心里不禁感慨——这小小的黄连，虽然味苦，却救了张二的急，也解了他的难，让他能继续靠着卖凉粉撑起家里的生计。
张二又和李衍聊了一会儿，说了些下午卖凉粉的趣事，才提着食盒离开。李衍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罐子里的黄连，忍不住拿起一根，放在手里细细端详——这苦极的药材，生长在贫瘠的石缝中，却有着最强大的力量，能在人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带来生的希望。原来这世间万物，皆有其用，哪怕是不起眼的黄连，也能在关键时刻，止住那让人绝望的吐泻，温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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