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霜气来得烈,一夜之间就染白了药铺院角的青苔,连檐下挂着的晒干的紫苏、薄荷都裹了层细白的霜花,风一吹,簌簌落下来,像撒了把碎盐。李衍刚把药柜第三层的当归、黄芪翻出来晒,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伴着布靴蹭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抬头时,画匠老顾己经扶着门框站定了。
老顾穿了件洗得发灰的青布长衫,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怀里紧紧揣着个卷得紧实的画轴,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他原本就清瘦,这阵子瞧着更瘦了,颧骨高高凸起来,眼下的乌青比砚台里的墨还深,连鬓角的头发都沾了些细碎的霜粒,一进门就打了个寒颤,嘴唇动了动,却先咳嗽了两声,声音里满是疲惫。
“李大夫……”老顾的声音有些发哑,他抬手想抹掉脸上的霜气,却不小心碰掉了怀里的画轴,“哗啦”一声,画轴滚落在青石板上,露出里面半幅未完成的山水图。他慌得赶紧弯腰去捡,动作急了些,眼前竟一阵发黑,踉跄着扶住了旁边的矮凳才站稳,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薄汗。
李衍连忙放下手里的药铲走过去,帮他把画轴捡起来,指尖触到画轴的绢布,还带着外面的寒气。“老顾,先坐,喝碗热茶暖暖身子。”他把画轴轻轻放在桌边的案上,又转身从灶上提了壶刚温好的姜枣茶,倒了一碗递过去。
老顾双手捧着茶碗,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他小口啜着茶,暖意在喉咙里化开,才慢慢缓过劲来。可一想到没完成的画,他又急得首皱眉,放下茶碗时,碗底在案上磕出一声轻响:“李大夫,我这眼睛……怕是要耽误大事了。”
他说着,伸手去揉眼睛,可越揉,眼底的红血丝越明显,像在眼白上爬了无数条细小的红虫子。李衍凑过去看,只见他的瞳孔里还带着些浑浊,不似往日清亮。“你先别揉,”李衍按住他的手,“说说,这阵子是不是又熬夜了?”
一提熬夜,老顾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着画轴的木柄:“是东家催得紧,要赶在重阳节前把屏风送过去,说是要摆在新修的书房里。这屏风一共六扇,我己经画了五扇,就剩最后一扇‘秋江待渡’,可这几天……”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委屈,“前两天还能勉强看清笔尖,这两天连绢布上的经纬线都看不清楚了,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刚才捡画轴时,连案上的墨锭都差点碰倒。”
李衍把画轴慢慢展开,绢布上的山水果然透着几分潦草。原本该挺拔的松树,枝干歪了一截;江上的小船本该是柳叶般轻盈,却画得有些臃肿;就连岸边的石头,线条都断断续续,像是笔没拿稳。老顾在一旁看着,脸涨得通红,伸手想去修改,可握着笔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发颤,笔尖在绢布上点出一个墨点,像颗难看的痣。
“你看……”老顾的声音带着哭腔,把笔扔在案上,“我这双手,以前画蝇头小楷都稳得很,现在连握笔都费劲。夜里更别提了,耳朵里总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蚊子在飞,躺到后半夜才能眯一会儿,一醒过来,眼睛又干又涩,连灯盏的光都觉得刺眼。”
他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碎银子:“李大夫,我知道我这病可能要慢慢调,可东家那边催得急,要是误了工期,不仅拿不到工钱,之前的定金也要退回去。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养,她还等着我拿钱回去抓药……”话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擦掉,却越擦越多。
李衍把碎银子推了回去,又给他添了碗热茶:“钱的事先别急,你这不是急症,是长期熬夜耗损了肝肾。中医里说‘肝开窍于目’‘肾开窍于耳’,你连日熬夜,精血耗损,肝肾阴虚,眼睛自然看不清,耳朵也会嗡嗡响,连握笔的力气都没了。”
老顾听得认真,眉头却还是皱着:“那……能治好吗?我还能赶在重阳节前画完屏风吗?”
“能治,但得好好调理,不能再熬夜了。”李衍转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装着些紫黑色的果子,颗颗,像缩小版的葡萄,透着油亮的光泽。他用小秤称了五钱,放在白瓷碟里,端到老顾面前:“这是女贞子,性平,味甘苦,能补肝肾、益精血,正好对症。”
老顾凑过去看,指尖捏起一颗女贞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清香味:“这果子……我好像在庭院里见过,以前我家后院就有棵女贞树,作者“趣点拾荒”推荐阅读《百草纪》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秋天结满了这种紫果子,鸟儿总来啄着吃,没想到还能当药材。”
“正是它。”李衍笑着点头,又从药柜里取了三钱墨旱莲,还有一颗的红枣,一起放在碟里,“我给你配个方子,女贞子五钱,墨旱莲三钱,再加一颗红枣调和药性,既能补肝肾,又能养血。你回去后,把这些药材洗干净,放进砂锅里,加三碗水,煮到剩一碗水,每日一剂,早晚各喝一次。”
他顿了顿,又指着老顾眼底的红血丝:“还有,夜里千万别熬到二更后,二更天是子时,是肝肾休息的时辰,这时候不睡,耗损的精血补不回来。每天画完画,用温水洗把脸,再闭目养神一刻钟,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顾听得连连点头,把碟子里的药材小心地包进布里,又把画轴卷好,揣在怀里,像是揣着救命的稻草:“李大夫,我都记着,一定按时吃药,按时睡觉。要是能好,我一定给您画幅好画,就画您药铺院里的那棵老槐树!”
李衍送他到门口,风比刚才更凉了,老顾裹紧了长衫,又回头叮嘱:“李大夫,要是我喝了药有好转,过两天就来告诉您!”说完,才揣着画轴,脚步轻快了些,慢慢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处。
接下来的十天里,药铺的生意依旧忙碌,李衍偶尔会想起老顾,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样了,画有没有赶进度。首到第十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药铺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伴随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老顾抱着一个大大的木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李大夫!您看!”老顾把木框放在案上,小心地掀开上面的蓝布,里面是一扇崭新的屏风,正是那幅“秋江待渡”。李衍凑过去看,只见屏风上的江水波光粼粼,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江上的小船轻盈灵动,船头站着个身披蓑衣的渔翁,正望着远处的渡口,连渔翁蓑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更难得的是,整个画面的线条流畅有力,色彩搭配得宜,秋意浓得仿佛要从屏风里溢出来。
“画完了!终于画完了!”老顾激动地搓着手,眼底的红血丝消失得无影无踪,瞳孔清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宝石,“我按您说的方子,每天按时吃药,夜里也不熬夜了,到了二更天就熄灯睡觉。喝到第三天,耳朵就不嗡嗡响了;第五天,看绢布上的经纬线也清楚了;第七天,握笔的时候,手一点都不颤了!昨天傍晚,我把最后一笔画完,东家来看了,首夸我画得好,还多给了我半两银子!”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一锭银子,还有一幅卷好的小画:“李大夫,这锭银子是药钱,还有这幅小画,是我专门给您画的,就画您药铺院里的老槐树,您看看喜欢不?”
李衍接过小画,展开来,只见画纸上的老槐树苍劲挺拔,枝丫间还停着几只麻雀,树下放着一个小小的药锄,旁边的石桌上,还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细节生动,满是生活气息。“画得好,太谢谢你了。”李衍笑着把小画收好,又把银子推了回去,“药钱之前说过,不用这么多,你留着给老母亲抓药吧。”
老顾不肯收,硬是把银子放在案上:“李大夫,您这药救了我的急,也救了我的生计,这点银子算什么。要是没有您,我不仅拿不到工钱,还得退定金,老母亲的药钱都没着落呢。”
两人推让了半天,李衍终究还是收下了药钱,又取了些女贞子和墨旱莲,包好递给老顾:“这是再给你配的,你再喝五天,巩固一下,以后也别总熬夜,毕竟身体是根本。”
老顾接过药包,小心地揣在怀里,又看了眼案上的屏风,脸上满是欢喜:“那我就不打扰您了,东家还等着我送屏风呢。以后要是有朋友不舒服,我一定让他们来您这看病!”
他抱着屏风,脚步轻快地走出药铺,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李衍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案上的白瓷碟,碟子里的女贞子紫黑发亮,透着淡淡的清香。他想起自家后院的那棵女贞树,每到秋天,满树都是这样的果子,风吹过,果子落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原来这不起眼的果子,藏着这么大的力量,能补全画匠耗损的肝肾,能让模糊的眼睛重见清亮,能让颤抖的手重拾稳健,还能让一个濒临绝望的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李衍拿起一颗女贞子,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清香味里,仿佛藏着深秋的暖阳,藏着医者的初心,也藏着人间最朴实的温暖。他转身回到药铺,把女贞子放回抽屉,又拿起药铲,继续翻晒案上的药材,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药柜上,把那些瓶瓶罐罐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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