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像是被老天爷拧开了的水阀，连着半月没歇过。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乌，踩上去能溅起半指高的泥水，药铺门前那株老槐树的叶子，也被淋得蔫头耷脑，连蝉鸣都透着股潮湿的闷意。
辰时刚过，“吱呀”一声，药铺的木门被人推开，带着一身水汽的摆渡人老何佝偻着身子挤了进来。他身上那件靛蓝色的粗布短褂全湿透了，下摆还滴着水，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不少泥点，一看就是从河边深一脚浅一脚蹚过来的。
“李大夫，李大夫！您快救救我！”老何刚进门，就急慌慌地往柜台跑，脚下的泥水在青砖地上拖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他跑两步就忍不住停下来，双手紧紧捂着小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连声音都带着颤：“可、可疼死我了，再这么下去，我这条老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尿上了！”
正在整理药柜的李衍闻声抬头，见老何这副模样，连忙放下手里的戥子迎上去，伸手扶了他一把：“何伯，您先别急，慢慢说。来，先坐这边歇歇，我给您倒杯热茶暖暖身子。”他引着老何到窗边的木凳上坐下，转身从铜壶里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老何双手捧着茶杯，却没心思喝，只一个劲地叹气，杯子里的茶水都跟着晃出了圈：“唉，李大夫，您是不知道，这罪遭的！昨日不是雨下得大嘛，河里的水都快漫到船板上了，我想着赶紧把船里的水舀出去，免得耽误了客人过河。哪成想，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河边的脏水里，那水又浑又臭，连泥带草灌了我一裤腿！”
他说着，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懊悔：“我当时也没当回事，爬起来接着舀水，等把客人都送完，回到家才觉得不对劲。刚开始是小腹发沉，后来就开始尿痛，那疼劲儿就跟有无数根小针在扎似的，每尿一次，我都得咬着牙，额头上的汗能把衣裳湿透！”
说到这儿，老何的脸憋得通红，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几分难为情：“更、更糟的是，今早起来小便，我竟看见尿里带着血丝！我当时腿都软了，心想这可坏了，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您说我一个摆渡的，要是连船都撑不了，客人过不了河不说，我这一家子的嚼用可怎么办啊？”他越说越急，眼睛都红了，双手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
李衍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等老何说完，他伸手搭在老何的手腕上，指尖轻轻感受着脉象，又仔细看了看老何的舌苔，随后才缓缓开口：“何伯，您这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是湿热淋证。您掉进脏水里，湿热之气侵入体内，下注膀胱，堵了尿道，才会尿痛、尿血。”
“那、那可怎么办啊？”老何一听不是绝症，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急着追问，身子往前探了探，眼神里满是期盼：“李大夫，您有法子治吗？只要能让我不疼，能接着撑船，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您别慌，有法子的。”李衍安抚地拍了拍老何的手背，转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上层的一个抽屉，里面铺着一层油纸，纸上放着些叶片宽大、表面带着细密绒毛的草药。他用手轻轻捻起一片，递到老何面前：“何伯，您看，这是石韦，它能利尿通淋，清利湿热，正好能治您这病。”
老何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只见那石韦叶正面是深绿色，背面泛着一层白白的绒毛，摸上去软软的，还带着股淡淡的草药香。他疑惑地问：“李大夫，这、这就是石韦啊？我在河边的岩石上见过不少，还以为就是普通的野草呢，没想到它还能治病？”
“是啊，这石韦就喜欢长在阴湿的岩石上，看似普通，药效却不小。”李衍笑着点头，拿起戥子开始称药：“我给您配西钱石韦，再加上三钱车前草——这车前草能清热利尿，和石韦搭配着用，效果更好；还有一钱滑石，它能利水渗湿，帮着把体内的湿热排出去。”
他一边称药，一边仔细叮嘱：“您回去后，把这三样草药洗干净，放进砂锅里，加三碗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半个时辰，煮到剩下一碗水就成。每日一剂，早晚各喝一次，连喝西天。记住，这西天里可千万别喝生水，也别吃辛辣、油腻的东西，免得加重湿热。”
老何听得格外认真，掏出个小本子，用炭笔一笔一划地记着，生怕漏了一个字：“西钱石韦、三钱车前草、一钱滑石，每日一剂，连喝西天，不喝生水，不吃辣的、油的。李大夫，我记下来了，您放心，我肯定按您说的做！”
他小心翼翼地把药包好，揣进怀里，又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双手捧着递给李衍：“李大夫，您看这药钱够不够？要是不够，我下次摆渡挣了钱再给您送来。”
李衍接过铜板，数了数，又把多出来的两个递了回去：“何伯，用不了这么多，这些就够了。您赶紧回去煎药吧，早喝早好。”
“哎，哎！多谢李大夫，多谢李大夫！”老何接过铜板，感激地作了个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还不忘回头叮嘱：“李大夫，我要是好了，肯定来给您报喜！”
李衍笑着点头，看着老何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才转身回到柜台后，继续整理药柜。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似乎还能听到远处河边传来的船桨声，只是不知老何此刻是否己经开始煎药了。
西天的时间，雨终于小了些，天空也透出了一丝微光。这天清晨，药铺刚开门，就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老何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李大夫！李大夫！我好了！我全好了！”
李衍抬头一看，只见老何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身上的粗布短褂换成了干净的，脸上带着笑容，再也没有了前些日子的痛苦模样。他大步走到柜台前，双手一拍，声音洪亮：“您开的药可真管用！我喝了第一天，尿痛就轻了不少；喝到第三天，尿血就没了；现在啊，不仅不疼了，连身子都轻快了，今早我己经撑着船送了好几拨客人过河了！”
说着，老何从身后拎过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新鲜的河鱼和河虾：“李大夫，这是我今早刚从河里捞的，您别嫌弃，尝尝鲜。要不是您，我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李衍连忙推辞：“何伯，您太客气了，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您不用这么破费。这些鱼和虾您还是带回家，给家里人补补身子吧。”
“哎，李大夫，您可别推辞！”老何把布包往柜台上一放，语气坚定：“这都是我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您就收下吧，不然我下次都不好意思来您这药铺了。”
见老何态度坚决，李衍只好收下：“那我就多谢何伯了。您现在身子好了，撑船的时候也要多注意，别再像上次那样不小心掉进脏水里了。”
“哎，您放心！我肯定注意！”老何笑着点头，又和李衍聊了几句，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看着老何离去的背影，李衍拿起柜台上的石韦，轻轻捻了捻叶片上的绒毛。他想起从前在山间采药时，常常能在溪涧的岩石上看到成片的石韦，它们默默无闻地附生在岩石上，承受着风吹雨打，却在关键时刻，能为被湿热所困的人解除痛苦。
原来，这世间万物，哪怕是一株看似普通的野草，只要用得其所，都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就像这石韦，它不仅通开了摆渡人老何被湿热堵着的尿道，更让老何能重新撑起船桨，为过往的客人搭建起一条跨越河流的通道。李衍轻轻叹了口气，将石韦放回药柜，心里暗暗想着，往后更要用心钻研草药，不辜负每一株草药的馈赠，也不辜负每一个信任他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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