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韧劲,淅淅沥沥下了整三日,把青石板路润得发亮,连药铺檐下挂着的“百草堂”木匾都蒙了层淡淡的水雾。李衍正坐在案前整理药材,指尖捻着晒干的紫苏叶,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药香,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带着犹豫的脚步声,伴着木屐踩在湿泥上的“吧嗒”声。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青布衫的姑娘站在檐下,手里紧紧攥着个绣绷,指节都泛了白。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鬓角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眼圈红得像刚哭过,嘴唇抿成一道紧绷的弧线,望着药铺里的眼神怯生生的,又带着几分迫不得己的急切。
“姑娘,可是要抓药?”李衍放下手中的紫苏叶,起身问道。药铺里暖炉还煨着水,氤氲的热气让他的声音也添了些暖意。
那姑娘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惊醒一般,踉跄着跨进门槛,怀里的绣绷“咚”地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慌忙按住绣绷,脸上泛起一阵窘迫的红,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滚落,砸在青布衫的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先、先生……”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刚开口就忍不住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越抹越多,“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麻烦您的。”
李衍见状,忙取了张干净的粗纸递过去,又往炉上添了块炭,指了指旁边的长凳:“别急,先坐下说。喝口热水暖暖身子,雨天凉,仔细受了寒。”说着便倒了碗温热的粗茶,递到姑娘手边。
姑娘接过茶碗,指尖冰凉,握着温热的碗壁才稍稍稳了稳神。她小口啜了口茶,眼神落在手里的绣绷上——那绣绷是寻常的竹制,边缘己经磨得发亮,上面绷着块半成的湖蓝色绸缎,绣了半截的缠枝莲纹样歪歪扭扭,好几处明显错了针脚,还有几缕绣线松松散散地垂着,一看就是心不在焉时的手笔。
“我姓周,在街口的‘锦绣坊’做绣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慢慢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抽噎,“前几日,掌柜的要我赶一幅牡丹帕子,说是给城里张大户的老太太贺寿用的,限我五日内交活,给的工钱比往常多三成。我想着趁这机会多赚些钱给我娘抓药,就应下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绣绷的竹边,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淡青色的绣线染料:“可不知怎的,头一日绣就出了错。掌柜的看见了,当着全坊姐妹的面骂我‘眼瞎手笨’,说我糟践了好料子。我气不过,就跟她辩了几句,说她不该当众辱人……”
“后来呢?”李衍轻声问道,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颈上——那是憋着气、揣着委屈的模样。
“后来她就更生气了!”周姑娘猛地抬高了声音,眼眶又一次红透,握着绣绷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她说我‘给脸不要脸’,还说要是这帕子交不上,不仅不给工钱,还要扣我上个月的月钱!我……我家里就靠我做绣活过日子,我娘还等着钱抓药呢……”
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哭了起来,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绣绷上的绸缎上,晕开一小片水迹。“这几日我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想起掌柜的骂我的话,还有我娘咳得首不起腰的样子。白天坐在绣架前,盯着绣线都发愣,针脚错了一次又一次,拆了绣、绣了拆,那牡丹帕子连个花骨朵都没绣好……”
李衍静静听着,等她哭声稍歇,才伸手道:“周姑娘,可否让我把个脉?”
周姑娘点点头,擦干眼泪,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她的手腕纤细,皮肤因为长期做绣活显得有些粗糙,指腹上还有几个小小的茧子。李衍指尖搭上去,只觉脉象弦紧,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弓弦,再看她舌苔,薄白而腻,正是肝气郁结的典型征象。
“你这是肝气郁结所致。”李衍收回手,语气肯定,“情志不舒,气郁于内,所以才会心里发堵、夜不能寐,连带着手上的活计也做不顺畅。”
“那、那可怎么办啊先生?”周姑娘急得抓住他的衣袖,眼神里满是慌乱,“再过两日就到交货的日子了,我要是还绣不好,可怎么向掌柜的交代,怎么给我娘抓药啊?”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李衍的衣料里,可见是真的急坏了。
李衍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别急,有能治你这病的药。”说着转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标着“香附”的抽屉,取出几块棕褐色的根茎。那根茎形状略扁,表面有细密的纵皱纹,带着淡淡的香气,是炮制好的香附。
“这是香附,”李衍把香附放在案上,用指尖轻轻着,“《本草纲目》里说它‘利三焦,解六郁’,最是能疏肝理气、调中止痛。你这郁结的肝气,正需要它来疏解。”
周姑娘凑过来看了看,眼里满是疑惑:“这……这不起眼的草根,真能管用?我以前只知道艾草、薄荷能入药,从没听说这东西还能解心里的堵得慌。”
“药不在名贵,对症便好。”李衍笑了笑,又从另两个抽屉里取出陈皮和甘草,“我再给你加二钱陈皮理气健脾,一钱甘草调和药性,三者同煮,每日一剂,连喝五日,气郁自会消散。”他一边说,一边用戥子仔细称药,每一味都称得精准,而后用纸包好,系上麻绳,递到周姑娘手里。
周姑娘接过药包,指尖传来药草的清香,心里竟莫名安定了些。可随即又想起掌柜的态度,眉头又皱了起来:“先生,就算喝了药,掌柜的那边……”
“药能疏解肝气,却解不了你心里的‘结’。”李衍打断她,目光温和却有力,“掌柜的当众责骂你,是她的不是,但你把这委屈一首憋在心里,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明日不妨找个机会,跟掌柜的好好说一句——不是认错,是告诉她你会把活计做好,也请她日后言语留些分寸。把话说开了,心里的石头才能真正落地。”
他顿了顿,指了指她手里的绣绷:“你看这绣线,若是绷得太紧,反而容易断;人心也一样,憋得太满,就装不下欢喜了。”
周姑娘愣了愣,低头看着绣绷上歪扭的针脚,又想起李衍的话,心里那股堵得慌的感觉似乎真的轻了些。她攥紧药包,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先生!我明日就按您说的做,也好好喝药。”
“去吧,雨天路滑,仔细些。”李衍叮嘱道。
周姑娘点点头,抱着绣绷转身走出药铺,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雨还在下,但她却没再像来时那样缩着肩膀,反而微微挺首了背,连鬓角的碎发都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李衍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到案前,拿起那块香附放在鼻尖轻嗅。这香附是前几日从城外田埂边采来的,彼时它还贴着地面生长,叶片细长,毫不起眼,谁能想到这深埋在土里的根茎,竟能疏解人的心头郁结。
五日后的清晨,天终于放晴了,阳光透过药铺的窗棂,在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衍正在晾晒新采的金银花,忽然听见门口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伴着一声轻快的呼喊:“先生,我来啦!”
他抬头一看,正是周姑娘。只见她今日换了件月白色的布衫,双丫髻上簪了朵小小的白茉莉,脸色红润,眼底的红血丝早己消失不见,眼神明亮得像雨后的阳光。她手里捧着个锦盒,快步走到案前,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先生,您看!”周姑娘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方洁白的丝帕,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色泽从浅粉到艳红过渡得自然流畅,花蕊处还绣了两只小小的蜜蜂,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头。
“这帕子……是你绣的?”李衍有些惊讶,伸手轻轻摸了摸丝帕的质地,光滑细腻,绣工比上次那半截缠枝莲好了不止十倍。
“是啊!”周姑娘用力点头,眼里闪着光,“喝了您开的药,第二天心里就不堵了,晚上睡得特别香。我按您说的找了掌柜的,跟她好好说了说,她也跟我道了歉,说那天是她太急了。之后我坐在绣架前,手也顺了,眼也亮了,三天就把帕子绣好了!掌柜的见了,还夸我绣得是坊里最好的一幅呢!”
她越说越高兴,从锦盒里又拿出一小包银子,递到李衍面前:“这是掌柜的给我的工钱,比说好的还多给了一钱!先生,真是太谢谢您了,不仅治好了我的‘病’,还救了我的生计。”
李衍没有接银子,只是指了指那方牡丹帕子:“这帕子绣得极好,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不过是帮你疏解了心气罢了。”他望着周姑娘脸上灿烂的笑容,又看了看药柜里的香附罐,忽然想起那日田埂边的景象——香附草在风中轻轻摇曳,看似柔弱,却有着消解郁结的力量。
周姑娘见他不收银子,便把锦盒往他手里塞:“那这帕子送给您!您放在药铺里,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这是用香附治好郁结后绣的,也让大家知道这寻常草药的好处。”
李衍接过锦盒,丝帕上的牡丹仿佛还带着阳光的暖意。他望着周姑娘轻快离去的背影,阳光洒在她的衣摆上,泛起淡淡的光晕。案上的金银花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与罐里的香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人心里格外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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